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这一周里,江予安用实际行动彻底诠释了什么叫“润物细无声”。
他白天照常去律所处理繁忙的工作,但一到下班时间,必定准时离开,雷打不动地先回家钻进厨房。然后,他会带着精心烹饪的、还冒着热气的晚餐出现在病房。
最让我爸妈啧啧称奇的是,他变着花样地做,一个星期下来,菜色几乎没有重样的。今天可能是清淡的粤菜,明天就是鲜美的杭帮菜,后天又换成营养均衡的炖品……不仅味道一流,而且始终遵循着医生要求的少油少盐、易于消化的原则。
他那手精湛的厨艺,配上这份持之以恒的细心和周到,直接把我爸妈“哄”得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我爸甚至开玩笑说,住院这几天都快被江予安喂胖了。
有一次,同病房另一位阿姨的家属,大概是无心,看到江予安坐着轮椅送来饭菜离开后,小声跟我妈嘀咕了一句:“大姐,你们家条件这么好,姑娘又漂亮又孝顺,怎么……就同意她找个坐轮椅的男朋友啊?将来多不方便……”
当时我不在场,后来是我爸笑着转述给我的。他说,我妈一听那话,脸色立刻就不太好看了,想都没想就开口回怼,语气那叫一个护犊子:
“坐轮椅怎么了?坐轮椅也不影响他优秀啊!你看看这饭菜,你看看这份心意,多少健全的小伙子能做到他这样?我女婿聪明、能干、有心,这就够了!”
听到我爸学我妈说“我女婿”这三个字,我心里真是又惊又喜,没想到江予安靠着一日三餐,竟然这么快就“攻克”了我家最坚固的堡垒。
然而,父母的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他们眼见江予安如此优秀,那颗盼着他能“更好”的心就更加急切了。人就在医院,便利条件不能浪费,我妈开始催我爸:
“老林,你赶紧去打听打听,咱们市里哪家医院的康复科最厉害?哪个专家教授最有名?能不能托人挂个号,让安安去看看?”
她甚至开始幻想更进一步的方案:“我听说现在医学发展快,是不是可以做手术?那种神经修复的手术?万一能做呢?万一就能站起来了呢?”
当我听到我爸妈开始认真商量要去找江予安谈继续治疗和手术的事情时,我立刻站出来坚决反对。
“爸!妈!”我的语气有些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你们能不能别瞎操心这些事?更不要去跟江予安说这些!”
我理解他们的好心,但更多的是担忧:“是,你们是希望他好。可你们想过没有,手术是那么简单的事吗?尤其是神经方面的手术,风险多大你们了解过吗?万一……我说万一手术失败了,情况比现在更糟糕怎么办?谁来承担这个后果?是他还是我们?”
我看向他们,眼神里充满了严肃:“还有,复健。他现在每天都在坚持做复健,他有自己的节奏和计划,他的康复师也是专业的。我们这样贸然插手,只会打乱他的节奏,给他增加不必要的心理压力!”
我妈被我连珠炮似的话说得愣住了,脸上露出些许委屈,小声辩解道:“我们……我们也是希望安安可以早点恢复,可以更好啊……又不是害他……”
“我知道你们是好心!”我放缓了语气,可态度依然坚决,“但最好的支持,不是替他做决定,不是催他赶进度,而是尊重他现在的状态,相信他的专业判断,给他一个轻松没有压力的环境。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站起来,我们不能再用我们的焦虑去绑架他了,好吗?”
我的话让病房里安静了下来。我爸妈对视了一眼,似乎终于开始认真思考我的话。那份过于热切的期盼,终于被理性的担忧和更深层次的理解稍稍压下。
我以为经过我上次那番话,我爸妈至少会消停一阵子,不再急着催促江予安康复的事。没想到,接我妈出院那天,坐在江予安车子的后座,我妈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情大好,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出。
她身体前倾,扒着驾驶座和副驾驶的椅背,神秘兮兮地,带着点邀功般的语气对江予安说:“安安啊,这两天我在医院躺着没事干,和你林叔叔,可算干了件大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有种不妙的预感,猛地回头看向我妈:“妈,你们……又干什么了?”可别是又背着我琢磨了什么“惊喜”。
我爸坐在我妈旁边,笑呵呵地,脸上也带着一种“我们很厉害吧”的表情,接话道:“月月,你还记不记得龚叔叔?就是爸爸那个老同学,以前还来过咱们家,你小时候他可喜欢你了,还抱过你呢。”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我妈迫不及待地揭晓答案:“你爸爸以前一直就知道他是骨科大夫,也是这两天才打听清楚,人家现在可了不得了,是市二院骨科的主任医师,专家中的专家!”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仿佛龚叔叔的成就有她一份功劳。
我爸点点头,目光看向江予安的后脑勺,语气热切:“是啊,安安,我已经联系过你龚叔叔了,他也记得月月呢。都说好了,过两天等你不忙的时候,咱们就去你龚叔叔家坐坐,让他给你好好看看,听听专家怎么说,说不定就有更好的办法呢!”
我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合着这两天他们俩在医院“静养”,是静养在打电话托关系上了?!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无奈又好笑的情绪,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这心也操得太……迂回了吧!
我下意识地立刻转头看向江予安,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情绪。但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平静,看不出是欣喜、惊讶还是反感。
车内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引擎的微弱轰鸣声。
就在这时,车子缓缓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江予安拉好手刹,这才慢慢地转过头来。他先是对我爸妈露出了一个温和的、表示领情的笑容,然后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叔叔,您说的……是二院的龚建明,龚主任吗?”
我爸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江予安能直接说出全名和职位,下意识地点头:“对,对!就是龚建明!你……你知道他?”
江予安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嗯,认识。龚主任是脊柱外科和创伤领域的权威。”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垂下,落在方向盘上,声音轻了一些,却清晰地传入我们每个人耳中:
“我三年前刚出事的时候……就在他们科室住的院。我的手术……就是他团队里的医生做的。”
话音落下,车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爸妈脸上的笑容和期待瞬间僵住,交换了一个无比尴尬和愕然的眼神。他们费尽心思找到的“王牌”和“新希望”,原来竟是江予安三年前就已经经历过、并且最终未能改变结果的起点。
那种感觉,就像是拼尽全力推开了一扇以为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却发现门后是自己早已走遍且未能找到出口的旧房间。
巨大的失落和一丝无处安放的窘迫,悄然弥漫在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