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露水把漫星树的叶浸得发亮,叶尖的暖痕在晨光里慢慢显形——是极北冰原的孩子们手拉手围成的圈,圈中央浮着个小小的“跟”字,墨迹里混着沙枣粉,像西陲的风刚吹过冰面。阿恒的小孙子举着竹篮在树下捡叶,篮子里已经堆了半筐,每个叶背都有不同的暖痕,有东海贝壳拼的船,有南疆红土捏的花,还有西陲沙枣核串的念珠。
“爷爷,这片叶在抖!”七岁的孩子举着片新捡的叶跑来,叶背的暖痕正在游动,极北的冰圈突然散开,跑出个小小的人影,往南疆红土花的方向跑,像在追什么。阿恒接过叶,指腹抚过那道游动的痕,突然摸到点凸起的纹路——是“跟”字最后一笔的弯钩,弯得像儿子小时候攥着他手指学走路时,掌心捏出的印。
儿子从极北捎来的信就压在传牌石座下,信纸边缘被冰碴冻得发脆,字里行间却冒着热气:“爹,瞎眼爷爷让孩子们跟在续脉苗后面走,说跟着根须的方向,就不会在冰原迷路。最小的娃总爱抓着我的衣角,说要跟我回青阳镇,看暖脉树开花。”
阿恒把信纸往怀里揣,纸角蹭着心口的红陶片,是儿子从南疆带回的那块,陶片上的“承”字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揣着脉星的信往极北走,信里没什么要紧事,只说“沙枣快熟了,给你留着最甜的”,可每次摸到时,都觉得比暖炉还暖。
村口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阿安女儿带着南疆娃在种“跟脉苗”。这苗是用续脉花的籽、合心果的仁、牵心果的肉混着各地的土种的,刚埋进土里,根须就往传牌的方向钻,在地上画出细细的线,像无数个小箭头,指着同一个方向。
“这苗要跟着传牌的光长,”阿安女儿往土里撒漫宇花粉,三十四岁的她额角沁着汗,鬓角的白丝沾着红土,像朵沾了晨露的芦花,“长到三尺高时,就能分出往极北、西陲、东海、南疆的枝,跟着枝走,就能找到那里的暖脉苗。”
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把自己的小木剑插进苗旁的土里:“我要让剑跟着苗长,等长大了,就用它保护暖脉牌!”木剑的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跟”,是他昨晚缠着阿恒教他刻的,刻刀划得太深,木刺扎进了指尖,却不肯哭,说“像爷爷那样刻牌,就不疼了”。
阿恒蹲在苗旁,看那小木剑的影子在晨光里晃,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有把木剑,是脉星用归恒树的枝桠做的,剑柄上刻着“守”字。那时孩子总爱举着剑在暖脉树下转圈,说要像林默前辈那样,用剑护住所有的暖。如今那把剑早就磨得没了刃,却被阿恒收在木箱里,每次翻出来,都能闻到归恒树的清香,像老人还在耳边说“守暖不用剑,用心就行”。
西陲的商队在午后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马背上驮着个麻袋,里面全是沙枣核,每个核上都穿了孔,用红绳串成串,像挂在脖子上的念珠。“阿恒叔,我奶奶说这些核得挂在跟脉苗上,”年轻人解开麻袋时,红绳在风里飘成片,“她说沙枣核跟着苗往南长,就能尝尝暖脉树的露水甜。”
红绳串刚挂上苗枝,传牌突然亮了亮,光顺着绳往沙枣核里钻,每个核上都显出个小小的影:老妪在沙枣林里摘果,笑纹里落满阳光;年轻时的阿恒背着行囊往极北走,老妪往他包里塞沙枣,说“路上饿了吃”;现在的小孙子举着沙枣核在跟脉苗旁转圈,喊着“要让核长到极北去”。
“奶奶说这叫‘跟影’,”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往阿恒手里塞了串最粗的核,“走的人带着影,留的人守着根,影跟着根,根牵着影,就不算远。”核串在阿恒掌心晃,碰撞的脆响里,混着西陲的风沙声、极北的冰裂声、东海的浪涛声,还有南疆娃唱的《暖脉谣》,像所有的声都缠在红绳上,往跟脉苗的根里钻。
儿子从极北回来时,带回个冰雕的小娃娃,雕的是那个总爱抓他衣角的娃,手里举着块迷你暖脉牌。“冰原的孩子说,等冰化了,就让这娃娃跟着跟脉苗的根往南走,”三十一岁的他往传牌旁的土里埋冰雕,冰融成的水往根须里渗,“说这样娃娃就知道回家的路了。”
阿恒看着融水在地上画出的痕,突然发现那痕与跟脉苗的根须缠在了一起,往暖脉树的方向爬,在树干上拼出个小小的“跟”字,笔画里嵌着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还有无数个小小的手印,老的、少的、粗糙的、细嫩的,都往同一个方向按,像在说“我们一起走”。
夜里,跟脉苗的枝桠突然往四下里伸,极北的枝缠着冰雕融水的痕,西陲的枝挂着沙枣核串,东海的枝绕着贝壳片,南疆的枝沾着红土,在暖脉树的上空织成个巨大的网,网上浮着无数个游动的影:走的人回头望,留的人往前追,影影绰绰间,所有人的手都牵在一起,像条跨越山海的链。
阿恒坐在传牌石座上,看小孙子趴在跟脉苗旁睡觉,怀里抱着那串沙枣核,嘴角还沾着沙枣肉。他想起脉星说过的“跟”,不是亦步亦趋地追,是让走的人知道身后有根,让留的人明白眼前有光,根牵着光,光跟着根,漫漫长路里,总有处暖在等你回头,总有个人在陪你往前走。
天快亮时,跟脉苗的南疆枝上突然开出朵小花,花瓣上印着个模糊的影,是那个举木剑的南疆娃,正往花心里钻,像要跟着花的根往远处走。阿恒摸了摸花瓣上的暖痕,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所谓传承,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人,跟着前人的影,踩着前人的痕,往更远的地方去,而那些留下的根,会在原地开出花,等着后来的人,再把花的种子,带到更遥远的将来。
晨光爬上跟脉苗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往”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跟脉苗的根须在土里“咔嗒”作响,像有无数只脚,正跟着根的方向,往极北、往西陲、往东海、往南疆,往所有需要暖的地方,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