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凤飞仔细诊察后,面露欣慰:“情况比预想的要好。殿下底子扎实,能提早醒来,实属万幸。”
他收起脉枕,正色叮嘱:“接下来务必要好生休养,先在此处休整一月。此次伤势远比以往严重,若调理不当,恐会留下病根。”
“至于回府后,尤其不可漏夜处理公务,汤药仍需按时服用。”许是深知他这王爷的秉性,俞凤飞索性转向祈安,拱手道,“还请王妃多多费心督促。上回北疆负伤,王爷休养不足十日便重返沙场,这才……”
话未说完,便被褚琰两声轻咳打断,意思是让他停嘴。
祈安伸手按住褚琰的手臂,“让他说完。”语气不太好,隐隐透出不悦。
褚琰察觉到她的情绪,果然不再动作,安静了下来。
“俞大夫,您继续。”
俞凤飞见这情形,心下明了——王妃果然能治得住王爷。
他先前不论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诫,都收效甚微,此刻便索性将褚琰平日不遵医嘱的种种表现悉数道出,盼着王妃能好好管束这位不听话的病人。
“王爷执意重返战场,属下不便强阻。可他连汤药都不肯按时服用,常常服一回、停两三日,伤势如何能愈?结果硬是拖了数月,直至返京都未痊愈。”
“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谓雪上加霜。殿下此番是侥幸捡回性命,再也容不得半分闪失。属下人微言轻,实在对王爷放心不下,只能恳请王妃多多费心了。”
“俞大夫放心,”祈安声音低沉,“我会亲自监督他。”
俞凤飞离去后,祈安仍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她几度启唇,话至嘴边却又咽下,最终唤出:“褚琰……”
才刚出口,声线已微微发颤,她只得抿唇顿住,试图平复心绪。
褚琰见她这情况,心急起来:“怎么了,卿卿?”他下意识去握她的手,甚至挣扎着想要起身。
祈安急忙按住他:“你别动。”
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祈安终是心软,轻叹一声:“罢了,待你身子好些再同你算账。”
“好,”褚琰眼底泛起温柔笑意,“届时但凭卿卿处置,为夫也会好好反省。”
“卿卿。”褚琰忽然低声唤她。
“怎么了?”
“我方才……梦见祈安了。”
祈安替他整理被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轻声道:“难怪听见你唤她的名字。”
“可看清她的模样了?”她收回手,顺着他的话探问。
“没有。”他目光有些迷离,似在努力追寻梦中的痕迹,“梦里她一直在跑,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就在她的样子快要清晰时……她却消失了。
“我四处寻找,没找到,然后看到了你。”
祈安心头一紧,轻声道:“许是……我方才唤了你。那时听见你梦中呓语,以为你不适,便喊了句。”
褚琰未应声,只是静静看着她的面容,目光深沉难辨。
在他长久的注视下,祈安垂下眼睫,温声劝慰:“能入你梦境,是好转的征兆。假以时日,定能想起她。我们耐心等待便是。”
褚琰默然片刻,终是缓缓颔首。
……
褚琰此番伤及根本,足足在榻上躺了二十日方能下地。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祈安谨遵俞凤飞的嘱托,寸步不离地守着,硬是让他卧床静养了这些时日。
“山中湿气重,再躺下去,我怕是要生出蘑菇来了。”褚琰无奈摇头,他本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漫长的休养于他而言,实在煎熬。
祈安听出他话中的怨念,不由莞尔。
这些时日确实难为他了,好几次他按捺不住想要起身,都被她按了回去。
二人在院中并肩缓步。
“我们何时启程回京?”褚琰侧首请示。
“至少还需五日。”祈安看穿他的心思,“朝中诸事自有太子操持,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子养好。”
褚琰闻言轻笑:“好。”
五日后,俞凤飞为褚琰复查伤势。
“恢复得极好,伤口愈合顺利,日常活动已无大碍。之后只需按时换药即可。”俞凤飞满意地颔首,不由感慨,“这种情形,在王爷身上实属罕见,果然还是需有人从旁督促才好。”
褚琰淡淡瞥他一眼。
俞凤飞却浑不在意——有王妃在侧,谅王爷也不敢拿他如何。
“这些时日,有劳俞大夫费心了。”祈安向俞凤飞郑重致谢。
俞凤飞含笑拱手:“王妃言重了。此乃属下分内之责。王爷安康便是属下职责所在,能见殿下康复,属下便也能心安,何谈辛苦。”
“夫人,这下我们可以启程回府了?”待俞凤飞离去,褚琰便迫不及待地问。
“可以。”祈安不禁失笑。
二人终于踏上了返回都城的马车。
车内,褚琰刚想将人揽入怀中,却被祈安轻巧地避开。
“伤已经痊愈了。”他低声抗议,还颇有几分委屈,“这些时日不许同榻便罢了,如今连抱都不允了?”
这二十余日,祈安始终与褚琰分榻而眠。因她睡熟后总会无意识地将手搭在他胸前,担心会触及伤口,便命人在床边置了张短榻。夜间宿于榻上,既免了碰伤之虞,也方便随时照看他的动静。
听他语带委屈,活似受了天大虐待,搞得她都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
“好好好。”她终是松口应允,反正自己多留意些,莫压到他的伤处便是。
将人真切地拥入怀中,褚琰不安的心才稍稍落定。
不知是否是他多心,他总觉得祈安这些时日的态度有些微妙,具体难以言喻,若非要形容,便是疏远——一种刻意的、若即若离的疏离感。
可细想之下,二人平日相处又与往常无异。于是他只好将这归咎于自己的错觉,又或许是因着伤势,彼此亲昵之举锐减,才让他生出那种感受。
此刻温香在怀,那份不安便散去了些。
他不禁失笑,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
清晨启程,为免路途颠簸,马车行进得格外缓慢。
待一行人抵达王府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残阳恋恋地缀在山头。
当那点余晖终于隐没,一轮皎洁的玉盘便悄然升上了夜空。
入夜后,又到了为褚琰换药的时辰。祈安取了药膏,便朝着两人的卧房走去。
她推开房门,隔着那扇绘着青松的屏风,能看见褚琰端坐于床沿的身影,他已经准备妥当,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祈安走上前,将盛着药具的托盘轻放在一旁的台几上。
褚琰自行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缠裹伤口的纱布。
祈安瞧他的举动,心道他今日倒是自觉,愿意自己脱了。
她小心拆下旧纱布,用湿帕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箭伤处已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边缘整齐,愈合得很好。
“你吩咐人将归松园收拾出来了?”他忽然问道。
这话让祈安手上的动作一顿,“嗯。”她低应一声,垂眸继续擦拭。
“为何?”
“按规制,王府不是该为王妃备有独立的院落么?”祈安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便选了归松园,那处很清净。”
是没错,只是褚琰从一开始便未想过要与她分房而居,故而未命人另外准备院落。
祈安将用过的帕子放回托盘,又揭开药罐,执起小木勺,准备为他上药。
她始终垂着眼眸,未曾去看他的神情。
木勺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伤处,见他并未再追问,祈安就先开了口:“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褚琰本该如往常般玩笑一句“夫人这是要同为夫算账了”,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一瞬,如实答道:“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反应。”
“值得吗?”药膏已均匀抹开,木勺的底端却仍轻轻抵在他心口,“这箭若再偏下一寸,你便……”余下的话语凝在喉间,难以出口。
“与自己相比,我更不愿见你受到伤害。”褚琰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不带半点玩笑。
“可我不需要!”祈安的情绪却因他的话激动起来,声音在难以抑制的颤抖,“我宁愿中箭的是我自己!即便那一箭当真穿心而过,会死……我也不要你来救!我的命,不需要任何人的命来换!”
褚琰凝眸望着她,正要开口,却被祈安决然打断。
“我们二人——”
话既已开头,那便狠下心尽数说完。
“本就只是合作。事成之后,一拍两散。你如今舍命相护,只会让我心生亏欠。待到他日分别……反倒徒增牵绊。”
话音落下,褚琰倏地蹙紧眉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眼底满是既是震惊又是痛楚,他不曾料到,会听到她说出那样的话。
“合作?”
“一拍两散?”
“分别?”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祈安侧身去取纱布,借转身之机藏起眼底翻涌的情绪,再回首时,已恢复成一派疏离。她伸手欲为他包扎,手腕却被褚琰一把攥住。
抬眸望去,他眼底已染上几缕血丝。
祈安避开他的视线,右手将纱布丢回托盘,左右俞凤飞也说过伤口已经结痂,不包扎也无碍。
“从一开始,你我约定的不就是合作吗?”她试图抽回左手,却未能挣脱,“连这场婚事,也不过是为了应对听雨堂而已。”
褚琰猛地站起身,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压抑的震颤质问她:“在你心里,我们的婚事,就只是为了应付听雨堂?”
“是。”祈安迎着他的目光,坦然承认,“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们都越了界。你甚至愿意为此……几乎付出生命。”
她轻轻摇头:“这已经太沉重了。我认为,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段关系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所以你要分居?”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
他一回府便听见她命人收拾院落的消息,回到房中,甚至见她日常所用之物已尽数搬空。
祈安的沉默,已是无声的答案。
褚琰胸口剧烈起伏,脖颈间青筋毕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他只能先松开她的手,然后双拳再紧握,直至骨节泛白。
最终他朝着门外沉声喝道:“白前!”
白前应声而入:“主子有何吩咐?”
“将王妃在归松园的东西,”褚琰声音沉冷如铁,“全部搬回来。”
“褚琰!”
“去!”
白前左右为难地看了看对峙的两人,终究还是垂首领了褚琰命令,快步退了出去。
“归松园?”褚琰眼底浮现痛色,“你偏偏选了离云居最远的院落。是要冷静,还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祈安唇瓣微动,正要开口——
“你说得对。”褚琰却突然打断了她。
他不敢让她说下去,生怕听到那个会让自己彻底失控的答案,“我们……确实该先冷静一下。”
“你方才的话,我不会当真。”褚琰抬手整理衣襟,嗓音是刻意压制的平静,“此刻我情绪不好,不宜再谈。你留在此处,我走。”
他在屏风旁稍作停顿:“一日时间,足够彼此冷静。”
“至于分居之事,绝无可能!”
房门合上的声响落定,祈安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身子一软,跌坐在床沿。
她无意识地伸手向身旁抓去,指尖触及的却只是一片空无的冰凉。
那一夜,褚琰果真未曾回房。
而祈安,在满室清寂中,几乎独坐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