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城,几千名卫所兵聚集在空地上,自被俘以来,虽被驱役做着苦力,却并未遭受想象中非人的虐待。
每日两餐,竟比在明军营中时还要稠实些,干的活计虽累,却少了长官的鞭笞喝骂。
这种反常的待遇,早已在俘虏中私下流传,成为支撑他们熬下去的一点念想。
李铁柱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嘈杂声瞬间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不安的心跳。
“都听着!奉将军令,尔等之中,身强力壮、愿为我家将军效死力者,出列!经选拔合格者,入新兵营,自此便是我张家军战兵!饷银、粮米、军功,一样不少!”
此言一出,俘虏群中顿时起了骚动,张家军战兵的待遇,早已是明军艳羡的传说!
立刻便有三千余人带着几分犹豫和渴望,从人群中走出,站到指定区域。
“其余人等!张家军不养无用之囚,亦不滥杀降俘!今日起,尔等——自由了!”
“自…自由了?”台下瞬间死寂,难以置信地看着土台上的李铁柱。
“将军仁慈!”李铁柱身旁的文官朗声宣布,“愿留在我张家军治下者,可前往昭化或绵州府衙登记!按丁口分地,头年免赋!
欲回原籍或投亲靠友者,即刻来此领取铜钱六百文,路引一张,自行离去!但有再持械作乱者,格杀勿论!”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俘虏营彻底炸开了锅!
“自由了!真的放我们走?”
“还有钱拿?还…还给地种?”
许多人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有人扑通跪倒在地,朝着成都方向咚咚磕头;
有人与身旁的同伴抱头痛哭;更多的人则疯了一般涌向发放钱粮的桌案。
“我留下!我要地!大人,我报名!”一个操着川北口音的汉子挤在最前面,黝黑的脸上满是渴望。
“我要回家!我老娘还在仁寿呢!谢将军大恩!谢将军大恩!”
发放处人声鼎沸,李铁柱麾下兵士持械肃立,维持着场面。
李铁柱顿时明白了将军的深意——这些带着张家军仁义烙印的归乡者,就是一颗颗最有力的种子,将把恐惧与动摇,更深地播撒进大明疆土的每一个角落。
与川西战场的风卷残云不同,川东前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王自用、毛先有两部与邓祖禹指挥的明军主力隔着界河对峙,喊杀声不在,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和一种看不见的暗流。
张家军的旬肉攻心之策,如同无形的毒瘴,在这僵持中愈发猛烈地侵蚀着明军士卒的心防。
“又…又到日子了…”一个老兵恨恨地啐了一口,声音嘶哑,“看看人家张家军…两天一顿肉!听说饷银还足额发…这仗打的…”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什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
“昨天后营又跑了三个…是陈麻子他们那哨的…都是光棍汉,家里没牵挂的…”
恐惧与诱惑交织,缠绕着每一个底层士兵的心,逃亡,如同瘟疫,在悄无声息地蔓延。
邓祖禹麾下的一个参将,名叫吴大彪,驻防在靠近前沿的一处营寨。
此人脾气暴躁,治军严苛,当他发现自己营中接二连三有士兵趁着夜色溜走,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反了!都反了!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跑?抓!给老子抓!抓住一个,杀一个!以儆效尤!”
他没有上报邓祖禹,而是动用了自己的亲兵队,在营寨外围加强了暗哨和游动哨。
这一夜,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像狸猫一样溜出营帐,避开巡哨,朝着寨墙一处坍塌的缺口摸去,眼看就要钻出缺口,融入外面的黑暗…
“哪里跑!”几支火把猛地亮起,将瘦小身影照得无所遁形!是吴大彪的亲兵!
瘦小士兵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逃,却被几条大汉猛扑上来,死死按在地上。
“参将大人!抓到一个!”亲兵队长邀功似的将人拖到闻讯赶来的吴大彪面前。
吴大彪借着火光,看清了士兵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不过十六七岁模样。
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被冒犯权威的暴怒:“好!好得很!敢当逃兵?老子今天就拿你的脑袋,给全营长长记性!”
“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小的只是想…”少年士兵涕泪横流,绝望地哀求。
“想什么?想去对面吃肉?呸!”吴大彪一口浓痰啐在少年脸上,“给我拖到校场去!擂鼓!聚兵!老子要亲自执法!”
沉闷而急促的聚兵鼓声,撕裂了营地的死寂,也狠狠敲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
校场中央的木桩上,那个瘦小的逃兵被反绑着,嘴被破布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吴大彪手提鬼头大刀,杀气腾腾地站在木桩前,环视着被强制聚集起来的部下。
“都给老子看清楚!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敢背叛朝廷,投奔流寇?这就是榜样!”
他猛地扬起大刀,在火光的映衬下,刀锋闪烁着骇人的寒芒。
“不——!”校场边缘,几个与少年相熟的士兵发出压抑的悲鸣。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年轻、带着无尽惊恐和绝望的头颅滚落尘埃!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但在这死寂之下,愤怒正在无数双低垂的眼眸深处,疯狂地涌动、沸腾!
“吴大彪!你滥杀无辜!”一个压抑着巨大悲愤的嘶吼猛地从人群中炸响!是那个少年的同乡好友,他双目赤红,指着吴大彪。
“他只是饿!他只是想活命!你凭什么杀他!”
“对!凭什么!”
“跟他拼了!”
积压已久的怨气、兔死狐悲的恐惧、对张家军那边生活的渴望,在这一刻被那滚落的头颅彻底点燃!
校场上瞬间炸开了锅!数百名士兵如同愤怒的潮水,挥舞着兵器,朝着吴大彪和他的亲兵队汹涌扑去!场面彻底失控!
“反了!都反了!给我杀!杀光这些叛逆!”吴大彪又惊又怒,挥舞着滴血的大刀,指挥亲兵弹压。
这场突如其来的营啸,规模之大,远超吴大彪的想象,他手下的亲兵队很快就被愤怒的人潮淹没。
消息传到中军大帐时,邓祖禹正对着地图愁眉不展,闻报惊得霍然起身:“什么?吴大彪私自处决逃兵引发营啸?混账东西!”
他来不及披甲,抓起佩剑,带着亲卫营火速赶往出事营寨。
当邓祖禹赶到时,营寨内已是一片狼藉,火头四起,尸体横陈,暴乱的士兵和弹压的亲兵仍在混乱地厮杀,吴大彪被几个忠心亲兵死死护在中间,浑身浴血。
“都住手!”邓祖禹强压怒火,厉声道:“吴大彪!擅杀士卒,激起兵变,罪无可赦!来人!给我拿下!鞭四十!押下去听候发落!”
亲卫一拥而上,将兀自挣扎咆哮的吴大彪拖了下去。
很快,校场上响起了皮鞭着肉的沉闷响声和吴大彪压抑的惨哼。
邓祖禹环视着渐渐平静下来,但眼神依旧冰冷麻木的士兵们,沉声道:“吴大彪违抗军令,本将自会严惩!
尔等受其胁迫,情有可原,速速归营,既往不咎!再有鼓噪生事者,定斩不饶!”
在亲卫营的威逼下,士兵们沉默地散去,营啸被暂时压制了。
邓祖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士兵们离去时那毫无生气、甚至带着隐隐恨意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只道是处置了吴大彪,平息了事端,却未能看清,那鞭子抽在吴大彪身上时,许多士兵眼中闪过的不是解气,而是更深的寒意与疏离。
人心,如同指间沙,正从这位湖广副总兵的手中加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