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文化总经理办公室里，空调嗡嗡地响，却吹不散王金花心头的燥热。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几个娱乐门户网站的首页都挂着类似的标题：
“‘千禧年第二花’风光不再？橙天娱乐项目青黄不接，拾捌艺人苦等‘水晶饼’！”
“橙天群星贺岁图成笑谈？王金花带旗下艺人‘转投’水晶影业门下！”
王金花关掉了浏览器页面，端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那股憋闷。
离开华谊，她抱着雄心壮志加盟橙天，伍克波当初描绘的蓝图何等诱人？整合港台内资源，打造娱乐航母冲击华谊！年初那张声势浩大的“橙天群星贺岁图”也着实赚足了眼球。
可现实呢？
关锦鹏的《长恨歌》扑得无声无息，跟投入比，那点水花简直可笑。最大的指望——无语森那部号称“亚洲史诗级巨制”的《赤壁》，现在连个演员影子都没完全定下来，开机更是遥遥无期。
伍克波那边整天就是融资、收购的小道消息满天飞，今天说接触嘉禾，明天传要收英皇股，听着挺吓人，落到项目实处……屁都没有！
结果呢？被她“抛弃”的华谊兄弟，虽然没了她王金花，却一点没趴下，反而生猛得很。
冯晓刚的《集结号》正在拍摄，《夜宴》顶着“裸替”风波也要硬上，《鹿鼎记》电视剧炒得火热，更别提那部跟好莱坞沾边的《功夫之王》……哪哪都有他王忠君、王忠磊兄弟俩晃悠的身影！
反观自己一手带起来的拾捌文化，旗下陈导名、胡军、夏与、佟大为、梅亭、白百合、小宋佳……几十号有实力或有潜力艺人眼巴巴张着嘴等着喂食。
靠橙天？猴年马月！眼下实实在在的机会，反而来自那个他们原本要“追赶”甚至挑战的目标——水晶影业。
《风声》、《天才枪手》、《魔女》、《爱·人间》、《中国合伙人》，五部戏！涵盖谍战、校园悬疑、动作科幻、人文温情、年代创业！
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好饼！尤其是对拾捌这些中生代和亟待上升的艺人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
这让她心头五味杂陈，酸爽又无奈。跟华谊争？或许还有机会斗一斗。可要把水晶影业这艘已经起航的战舰拉下马来？难！太难了！以后圈里争的恐怕不是谁坐第一把交椅，而是谁能稳稳当个老二！
正想着出神没留意时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王金花回过神。
门被推开，陈导名走了进来。他今天一身清爽：圆立领白衬衫，熨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西裤，短发精神利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透着一种儒雅的精干气，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道明，有事？”王金花脸上露出熟稔的笑容。两人合作十几年，从华谊并肩作战到如今拾捌独立运作，早已默契如家人。陈导名不仅是拾捌的台柱子，更是这家公司的艺术总监。
陈导名随手带上门，走到王金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随意坐下：“水晶影业那边，《风声》的最终邀约试镜名单出来了，只有梅亭一个人。”
王金花笑容淡了淡：“就她一个？男演员呢？一个都没提？《中国合伙人》那边呢？三个男主，公开试镜，三十岁以下年龄段的……”她不死心地追问。
陈导名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都没提。《合伙人》那边的公开试镜我们投了，但没收到回复。看来，那位汪导心里，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人选。”
王金花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梅亭拿到《风声》女二的试镜机会是好事，虽然未必能拿到角色，至少是个重要砝码。可夏与……堂堂威尼斯影帝（《阳光灿烂的日子》），去年还刚凭《独自等待》拿了金鸡影帝，无论是实力还是奖项，都硬邦邦的，怎么连《中国合伙人》三个男主之一的试镜机会都捞不到？
她没犹豫，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通了方静瑶的号码。陈导名安静地看着，没出声。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方静瑶清亮的声音：“喂？京花姐！”
“静瑶啊，”王金花开门见山，语气尽量平和但透着股不容敷衍的认真，“姐也不跟你兜圈子浪费口水了。《中国合伙人》公开试镜，我们夏与也报了名，但到现在试镜通知的影子都没见着。
你实话说，是不是我们家夏与哪里做的不到位，得罪水晶影业或者汪导了？要真有这事，你跟我说，我去教育他，或者我带他登门道歉！”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方静瑶心里苦笑，她就知道这通电话迟早得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诚恳和恰到好处的无奈：“姐哎！您这是哪儿的话！
怎么可能呢！夏与老师那可是影帝，要演技有演技，要奖项有奖项，谁敢说他得罪人啊？真没有的事！”
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像是在说私房话：“您也知道，《合伙》那剧本，三个男主角色分量有多重！
我老板这个人，挑演员的眼光您是明白的，他定人……有时候真全凭他自己心里那杆秤，我使劲也没用啊。这次名单定下来之前，我也旁敲侧击提过夏与老师，但……”
“怎么？”王金花追问。
“哎，我老板就笑了笑，也没多说啥。”方静瑶模仿了一下汪言的语气，“‘夏与不错，但这次……可能有点不太合适’。”
她紧接着补充，“我偷偷琢磨了下他的意思，可能……夏与老师拿奖太多，影帝光环太重了？我老板这次《合伙人》那三个角色，成东青土气倔强，孟晓骏清高理想化，王阳浪漫不羁……
好像都更偏重草根逆袭那种成长感？他可能更倾向找些能‘从零开始’、还没被彻底定型的年轻人来演？这样观众更容易代入……”
这话听着挺客气温和，但核心就一个意思：你夏与太“大牌”了，不符合我们“接地气”、“成长型”的角色设定。
王金花的心沉了沉。这个理由……她能理解，但不能完全接受。夏与是有奖在身，但他才29岁！年纪正当打！怎么就演不了草根逆袭了？
她还想争取：“静瑶，夏与的可塑性很强你是知道的，他不是那种端着架子演戏的人……”
“姐，我懂！我都懂！”方静瑶赶紧截住她的话头，语气里满是感同身受的叹息，
“我也觉得夏与老师演那种角色肯定没问题！但这事儿吧……最终拍板权在汪导手里，他定的调子就是这样，我一个小总监……真使不上那么大劲了。” 她话锋一转，“不过好消息是梅亭那边进了《风声》女二李宁玉的最终试镜名单！”
王金花心里一阵憋闷，方静瑶这话听着客气、无奈，但态度已经明确——没戏。再说下去，就有点失身份了。
“……行吧，静瑶，谢谢你了。”王金花压下那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梅亭那边，还得麻烦你多关照。”
“姐您放心，能帮的我们一定尽力！”方静瑶保证道。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陷入沉默。陈导名看着王金花拧着的眉头，知道结果了。
“没戏？”陈导名问。
“嗯。”王金花把电话搁下，身体往后靠进椅背，疲惫地闭了闭眼，“说夏与可能‘光环太重’，不合适这次的角色……哼。”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水晶影业的门槛，现在真是越垒越高了。”
陈导名沉默了一下，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只是说：“路还长，不急于这一两部戏。夏与有实力。”
“我知道他有实力。”王金花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写着夏与名字的艺人资料上，“只是……” 只是她实在想不通，夏与这样影帝级的人物，怎么就入不了水晶的眼？
水晶影业旗下的片子，从开始的《画皮》，到现在的《带上她的眼睛》，再到这五部新片，《风声》、《魔女》、《天才枪手》、《中国合伙人》、《爱·人间》，没有一部、没有一个角色考虑过夏与！
一次都没有！难道真像方静瑶暗示的那样，仅仅是因为他头顶着影帝光环？
王金花拿起那份资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夏与的名字，眼神复杂。
电话是她经纪人李晓婉打来的，声音里的兴奋劲隔着听筒都能把人点燃：“黎黎！！！定了！定了！！《风声》！
女二号李宁玉！试镜通知下来了！下周三！上午九点！！水晶影业总部大楼！你给我听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拼了命也要给我拿下来！听见没？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风声》？！水晶影业的那部《风声》？！高群书导演，汪言亲自制片把关，刘小丽总监制，周迅担当大女主的那部谍战大片？！让她去试女二号？！
巨大、纯粹、毫无杂质的天降惊喜，像是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鼓，震得她耳朵都有些嗡鸣。
她不是没演过电影。去年拍的那部《理发师》，是她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挑起大梁的电影作品。为了那部戏，她推掉了多少别的片约？
投入了多少心血和期待？结果呢？老天像是开了个巨大又残酷的玩笑。陈导的溘然长逝，让这部电影的命运也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虽然去年还是上映了，可那点水花……不能说悄无声息，但也绝对激不起千层浪。更像是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咚的一声之后就沉了底。
“《理发师》之后再无电影”——圈子内外几乎默认给她贴上了这个标签。
圈内人提起她曾丽，除了那个因为毕业大戏《人间四月天》扮相而被炒起来的、快说烂了的“中戏二百年美女”，以及她在《男才女貌》、《归途如虹》这类电视剧角色留下的印象，好像就再没什么值得被人记住的了。
回头看看那星光熠熠的中戏表演系96班：刘叶，金马金鸡双奖在手，影坛青年翘楚，风头无两； 张子怡，“国际章”已成标签，华人影坛标杆；
秦海璐，早已是公认的实力派戏骨； 梅亭，开罗影后，稳稳当当； 就连胡静，也靠着古装剧的热播坐稳了一线花旦的位置…… 可她呢？
在学校时，她是公认的96级颜值担当，多少男生围着她献殷勤。那时候的章子怡在大家眼里，也不过是个“有股子倔劲儿”的姑娘。谁能想到，这才短短几年十几年光景，命运之手轻轻一拨，彼此的人生轨迹就滑出了天堑般的差距？
夜深人静时，曾丽心里也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不是嫉妒谁，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她的容貌，在某些时候，似乎成了一座无形的牢笼，人们只惊叹于那张过于精美的脸，却下意识忽略了这张脸背后那个渴望被认可的、活生生的演员的灵魂。
直到李晓婉这个电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敲开了这座牢笼的锁。水晶影业的饼！女二！还是和周迅、张涵予这样的顶级实力派搭戏！
曾丽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冲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的女人，五官依旧精致得仿佛工笔勾勒，皮肤紧致白皙，身姿挺拔依旧。
但那双曾经在校园里意气风发、光芒四射的眼睛深处，早已沉淀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坚韧与执着，甚至带着一丝被生活磨砺后依然不曾熄灭的火苗。
她用力深呼吸，胸腔起伏。守得云开见月明？也许吧。也许老天爷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她。但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她必须在下周三的试镜中，牢牢抓住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三天后的周三上午，北京的天空难得的碧蓝如洗。阳光直射而下，在地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水晶影业那栋气派的写字楼下，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圈内熟悉或生疏的面孔，一辆辆挂着特殊通行证的车低调停靠在指定区域。三楼那个特意开辟出来的试镜等候区，气氛安静而凝重，仿佛空气里都绷着根无形的弦。
梅亭来得比较早，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长椅上，手里捏着几张打印的剧本，低头默默看着，表情沉静如水。她穿了件剪裁干净的米白色连衣裙，更衬得气质温婉内敛。
忽然，一个带着明显惊讶的低唤声响起：“小梅？”
梅亭闻声抬起头，也愣了：“阿离？你怎么……”
来人正是曾丽。
她今天穿了条墨绿色的丝质无袖长裙，V领的设计恰到好处地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剪裁合体，勾勒出高挑而匀称的身段。
一头浓密柔顺的黑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低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化了淡妆、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美，却又因为她沉静的眼神和微微抿着的唇，硬生生压制住了一丝张扬，平添了几分内敛的锋芒。整个人站在那里，气场全开，又不过分外溢。
“这话该我问你吧？”曾丽走近两步，脸上绽开一抹带着惊喜的笑容。在这种令人神经紧绷的地方遇到老同学，心里那点紧张瞬间散了大半，“真巧啊！”
两人都是中戏表演系96级的老同学、老姐妹。说起来，梅亭还比曾丽大一岁，可俩人关系好，曾丽喜欢私下叫她“小梅”，透着亲昵。
“我也是来试镜的呀。”梅亭也笑了，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曾丽坐下，压低了点声音：“什么角色？不会是……李宁玉吧？”她问，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嗯哼。”梅亭大方地点点头，嘴角微微勾起一点笑意，眼神有点促狭地看着她。
“真是李宁玉啊！”曾丽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努力保持着不动声色，“这撞车撞得可真够准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
梅亭老神在在，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怎么？怕啦？”
曾丽丢过去一个白眼：“怕什么？你可是开罗影后，输给你又不丢人。”
“只怕有些人呀，口是心非，心里的小鼓敲得震天响呢！”梅亭笑着调侃道。两人之间这份不带功利、纯粹的同学情谊，在这充满竞争和试探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两人小声嘀咕起来，交流着各自对剧本片段的理解和对角色的琢磨。梅亭说她觉得李宁玉骨子里清高、刚烈，但被迫压抑忍耐，甚至带着点被环境扭曲后的神经质。
曾丽则觉得这个角色的内核是知识分子的傲骨和信仰，在极端压力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悲剧性。
正低声交流着，水晶影业的一个年轻女工作人员拿着文件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老师们好。请问曾丽老师到了吗？如果方便，我们可以安排您先进去试镜。”
曾丽和梅亭迅速对视了一眼。梅亭给了她一个无声的“加油”眼神。
“好，谢谢。”曾丽站起身，冲梅亭点了下头，“待会儿聊。”
“嗯！稳住！”梅亭笑着回应。
曾丽深吸一口气，跟着工作人员走向那扇紧闭的、似乎散发着特殊磁场的房门。她推门进去。
试镜间里的陈设简约冷硬。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张长长的黑色会议桌占据了对门的位置。桌后坐着三个人。
正中间那人，只是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深灰色短袖圆领t恤，坐姿看着随意，但脊背挺得笔直，此刻正低头翻看着手里一叠资料册。
从曾丽进门，到她走到指定位置站定，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可就是这份沉默与专注，让整个空间的气压都降低了好几度，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左边坐着的是导演高群书，依旧是标志性的皮夹克，花白的短发根根精神，表情沉稳地看着她。
右边则是曾丽见过一面的方静瑶，水晶影业的副总裁，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她的目光在曾丽脸上打了个转，带着欣赏和一丝评估的意味。
曾丽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个人——汪言。这位年轻得不像话，却一手缔造了水晶影业这艘战舰，更是圈内女神刘艺菲的“那位”。即便没当面打过交道，电视上、报刊杂志上、圈内人的议论里，早已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她用力压了压狂跳的心脏，稳住心神，走到距离桌子大约五步远的位置站定，微微颔首致意：“汪导好，高导好，方总好。我是演员曾丽，来试镜李宁玉的角色。”
这时，汪言才放下了手里的资料册。
他抬起了头。
没有刻意的审视，也没有轻慢的打量。那目光平静、直接、无比专注地扫了过来。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无声无息地刺破一切表象的修饰，直抵最核心处——看看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李宁玉”。
这种纯粹、不带任何杂质的注视，让曾丽瞬间有种无所遁形、连细微的伪装都被看透的感觉。这比任何刻意的刁难都更让人紧张。
这就是后世被戏称为“中戏二百年美女”的曾丽？八年戏曲功底却“五音不全”，演了不少戏却总被调侃“非死即伤”？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审美这东西见仁见智，但“二百年”这名头，水分太大，更像包袱。网上那些“盛世美颜为何不红”的帖子，他也扫过两眼。
漂亮是漂亮，骨相优越，气质清冷，但远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比上次《画皮》试镜时成熟了些，那份英气和疏离感倒是更明显了。
当初佩蓉落选，就是因为这张脸太有攻击性，不够温婉。但李宁玉这个角色……汪言心里点了点头，有点意思。
“试戏剧本片段看过了？”汪言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平平的调，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看过了。”曾丽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
“好。”汪言微微后靠了一点，目光依然锁定在她身上，“直接开始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搭建场景，没有对手演员配合，甚至没有任何提示性的音效或灯光。这是一场纯粹的、考验功底的独角默片。
试戏片段是《风声》中李宁玉被武田单独提审，经历巨大心理煎熬，从竭力维持镇定自保，到被步步紧逼走向情绪崩溃边缘的关键一幕。
曾丽闭上眼睛，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她脸上原本的温婉、礼貌，甚至连一丝紧张感都消失了。
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只剩下强装的镇定、深深的戒备和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微微垂下眼睫，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目光，整个肩膀却不自觉地绷紧，透出长期处于压力下的肌肉记忆。
她的左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细微的动作，却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试图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在工作人员临时搬来的木质椅子上，她缓缓坐下。尽管面前空无一物，但她坐下的动作极其讲究，带着一种属于特定阶层的、深入骨髓的体面：
背脊挺直得如同标枪，脖颈线条修长而紧绷，双膝并拢紧收侧放，手臂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这是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大家闺秀，即使在最狼狈不堪的境地，也要拼尽全力维护最后一点尊严的做派。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虚浮地投向斜前方，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又咽了回去。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才开口，
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武田长，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不！那不是我写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小截，带着一种被污蔑的惊怒和急于辩白的冲动，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迅速压低了声音，强行把那份激动摁下去，“字迹……字迹是可以模仿的……动机……动机也可以编造出来……证据呢？你们……有直接证据吗？”
质问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被冤屈的无力感。她的呼吸节奏乱了，胸口微微起伏着，身体不自知地向前倾了一些，双手紧张地相互绞扭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眼神里除了恐惧，渐渐涌上一股被冤枉的屈辱感和无处释放的愤怒。 “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就因为我负责译电？就因为我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
她的质问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那堵名为“理智”的堤坝开始出现裂缝，“这说不通！你们这是……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仿佛被一句极其恶毒或击中要害的话狠狠戳中了心脏。她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眼睛倏然瞪大，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瞬间被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恐填满。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破那层薄薄的皮肤，才将一声濒临崩溃边缘的尖叫声死死堵在喉咙深处。无声，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具张力。 时间仿佛凝滞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漫长而窒息的折磨般的沉默后。她那始终挺直如标枪的脊梁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颓然地垮塌了下来。
支撑着她整个精神世界的清高与骄傲，像是被抽走了最底下的那根支柱，轰然倒塌。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沿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滑下。
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无声地坠落在她紧紧交握、骨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失焦地看着前方那片虚无的空气。
眼里曾经有过的倔强、愤怒、委屈、恐惧……所有激烈燃烧的情绪都熄灭了，只余下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随你们吧。”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沙哑，和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疲惫。“我……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表演结束
曾丽深深吁出一口浊气，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出来。肩膀猛地垮了下来，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她迅速调整着呼吸，重新站直身体，抬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一下眼下——那里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的目光恢复平静，望向前方坐着的三人。
高群书导演靠在椅子里，一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茬，眼神锐利且复杂地在曾丽身上打量，没有立刻表态，似乎还在咀嚼回味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爆发的巨大情感风暴。
方静瑶则眼神发亮，在随身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而汪言，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黑色会议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这动作仿佛是他思维转动的信号。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站在中央、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女人身上。 刚才那一刻，曾丽仿佛彻底抽离了自我。她演出的李宁玉，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被时代巨轮碾过的个体。
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知识分子的清高与体面；那份被步步紧逼、被冤枉污蔑时爆发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倔强与不甘；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被巨大的恐怖彻底击垮后的空洞麻木；
以及……最后那滴落无声却蕴含万钧之力的绝望泪水…… 尤其是那份清高被强行踩碎时展现的破碎感和毁灭之美，将剧本里那个带着悲剧色彩的、被命运玩弄的女性知识分子角色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可以了。” 汪言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
“方总。” “嗯？老板！”方静瑶立刻抬头。 “通知曾丽准备签合同。”汪言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李宁玉这个角色，给她了。”
高群书紧抿的嘴角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心服口服的笑意。
方静瑶则直接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白！我马上安排对接！”
曾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席卷了全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才没有失态地惊呼出声！ 就这么定了？！就凭着这几分钟的表演，拿下了？！水晶影业的女二号！
她强压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动，努力稳住声音，对着会议桌后三人深深地弯下腰去：“谢谢汪导！谢谢高导！谢谢方总！” 声线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
汪言微微对她颔首示意，脸上似乎有极淡的、一闪即逝的笑意掠过。随即，他不再看她，直接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资料，对高群书和方静瑶点了下头：“你们继续。”
语气干脆。话音落下，他人已经像一阵风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试镜间。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客套的周旋，果断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那道门关上，曾丽才直起腰来，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巨大的喜悦和后知后觉的狂潮席卷了她。赢了！她用实力和拼命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那个被遗忘在角落、被贴上“花瓶”标签的曾丽，即将迎来她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