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大战”片场。
这里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绿幕环绕,尘土飞扬。临时搭建的残破城郭下,数百名穿着破烂盔甲的群演手持兵器,在副导演的嘶吼声中,如同潮水般涌动着,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马匹不安地嘶鸣,道具攻城车发出吱呀的刺耳噪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劣质烟雾饼的味道。混乱,喧嚣,充满了廉价的悲壮感。
刚拍完自己饰演的小郭襄几个奔跑镜头的杨密,裹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像只怕冷的鹌鹑,缩在角落里一个相对避风的道具箱后面。
她今年刚满十八岁,正是好奇心爆棚、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探索欲的年纪。片场的喧嚣暂时与她无关,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无意识地扫视着,
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了威亚控制区那个沉默的身影上——那个新来的“严师傅”。
这位严师傅,太怪了。
他来剧组好几天了,话少得可怜。除了必要的安全指令,比如“升”、“降”、“慢一点”、“停”,几乎听不到他主动开口说一句多余的话。
跟谁都是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像个哑巴。可干起活来,那叫一个专业利落,尤其是负责刘艺菲的威亚安全时,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每次开拍前检查,他都要亲自上手,每一根钢丝绳都要一寸寸摸过去,每一个U型锁扣都要反复拧紧测试,连滑轮组里一点点细微的异响都不放过,那专注劲儿,比程小东还像总指导。
更让杨密觉得奇怪的是,他对刘艺菲的态度。
表面上看,那真是公事公办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淡疏离。除了必要的安全检查和动作调整指导,他从不主动靠近刘艺菲,眼神也很少直接对上。但杨密那双漂亮又敏锐的大眼睛,好几次捕捉到了极其短暂的瞬间——
当刘艺菲完成一个极高难度的空中一字马旋转,稳稳落地时;当刘艺菲拍完一场情绪爆发、心力交瘁的文戏,疲惫地走下片场时;当刘艺菲被鼓风机吹出的泡沫塑料糊了一脸,狼狈地呸呸吐着,却还努力维持小龙女形象时……
那个沉默的“严师傅”,目光总会像装了精确制导一样,第一时间、极其短暂地落在刘艺菲身上!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但杨密确定自己没看错——那不是工作人员看演员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审视,没有对明星的仰望,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关切,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心疼和……骄傲?
杨密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打了个寒颤。她甩甩头,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觉得自己大概是冻傻了,脑补能力太丰富。严师傅?刘艺菲?
八竿子打不着嘛!人家是神仙姐姐,顶流明星,男朋友是好莱坞大导演汪言!这严师傅……顶多就是个手艺不错的武行。
可这个念头刚压下去,下一秒看到的场景,又让她心里的怀疑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一场激烈的雨中打戏刚刚结束。为了效果逼真,剧组动用了好几台大功率洒水车,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刘艺菲穿着单薄的戏服,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嘴唇冻得发紫,抱着手臂,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在小林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湿滑泥泞的片场。
就在她们快走到休息棚时,那个一直站在威亚架旁、仿佛与冰冷金属融为一体的“严师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朝着她们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眼神平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意走动。
就在他与抱着军大衣和毛巾、焦急等待的小林擦肩而过的瞬间——
杨密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插在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极其快速又隐蔽地抽了出来。而他的手里,赫然攥着一个崭新的、外壳是奶白色的暖手宝!那暖手宝正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手臂只是微微一动,那个滚烫的暖手宝就“恰好”地、稳稳地塞进了小林空着的那只手里!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魔术,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小林似乎都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递过来的!
小林先是一愣,低头看到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暖手宝,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反而像是接到了什么既定程序指令一样,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将那个暖烘烘的东西塞到了刘艺菲冰凉的手里!
刘艺菲被暖手宝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她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杨密发誓,她看到刘艺菲露在口罩上方的那一小截耳廓,在接触到暖手宝的瞬间,如同被滴入了红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是谁递过来的,只是飞快地、近乎是慌乱地抱着那个暖手宝,把头埋得更低,脚步匆匆地钻进了休息棚厚厚的棉帘子后面,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而那个“严师傅”,早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威亚架旁,继续他一丝不苟的检查工作。侧脸线条冷硬,依旧是那副沉默如铁、生人勿近的模样。
“哇……”
杨密下意识地低呼一声,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她看着刘艺菲消失的棚口,又看看那个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物品交接的“严师傅”,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测,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位神秘低调、专业得近乎苛刻的严师傅……跟他们家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刘艺菲……绝对!绝对!有情况!
夜,深沉。象山影视城外的风更加凛冽,如同鬼哭狼嚎。剧组包下的这家三星级酒店设施陈旧,暖气时好时坏,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刘艺菲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暖气片倒是卖力地工作着,发出嗡嗡的轻响,让室内维持着一种勉强称得上“温暖”的温度。
刚洗完一个长长的热水澡,刘艺菲穿着毛茸茸的白色连帽兔子睡衣,盘腿坐在不算宽敞的单人床上。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散发着清新的洗发水香味。
她手里捧着《神雕侠侣》的剧本,明天要拍谷底重逢后杨过背小龙女出谷的重头感情戏,她正对着几行台词念念有词,试图找到那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复杂情绪。
“笃,笃笃。”
极轻、极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两短一长,带着一种特定的韵律,清晰地穿透了暖气片的嗡鸣。
刘艺菲像被按下了开关,整个人瞬间弹了起来!剧本啪嗒一声掉在床单上。她赤着脚,冰凉的地板也顾不上,几乎是扑到了门边,一把拧开了门锁!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的工装羽绒服,带着一身从外面裹挟进来的寒气。帽子摘了下来,露出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口罩也拉到了下巴处——正是那张极其熟悉,此刻却带着长途奔波后难以掩饰的疲惫的脸。
汪言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色保温桶和一个印着本地超市Logo的鼓囊囊大纸袋。
“汪言哥哥!”刘艺菲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爆炸性的惊喜,尾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人拽进房间,反手“咔哒”一声锁上门!
下一秒,整个人就像一枚发射成功的人形小炮弹,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汪言带着寒意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小脸在他冰凉的外套上蹭了又蹭,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混合着寒风、尘土和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
“你怎么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白天是冻昏头出现幻觉了!你明明昨晚还在纽约!还在看蝙蝠侠的镜头!你眼睛里的血丝呢?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问题一个接一个砸出来,兴奋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了白天片场里那点刻意维持的“神仙姐姐”的清冷模样。
汪言被她撞得微微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板。他稳稳接住这枚热情的“炮弹”,无奈地低笑出声,将手里的保温桶和纸袋举高了些,免得被撞翻:“慢点,小炮弹。汤洒了你晚上喝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颗毛茸茸、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自己胸口蹭来蹭去,闻着她发间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洗发水清香,连日奔波和《蝙蝠侠》后期带来的沉重疲惫,仿佛被这温软的冲击撞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柔软的暖意。
“给你个惊喜。”他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半干的头发,指腹擦过她冰凉柔嫩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
“《蝙蝠侠》那边粗剪定了,后面特效渲染和配乐是水磨工夫,制片人盯着就行。我……偷跑几天。”
刘艺菲仰起小脸,大眼睛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里面是毫不掩饰、近乎贪婪的欢喜和依赖,还有一丝心疼:“那……那你能待多久?”她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工装外套粗糙的布料。
“看情况。”汪言没给准话,揽着她往里走了两步,将保温桶和纸袋放到靠窗的小圆桌上,“先把姜汤喝了。让酒店厨房特意熬的,老姜足料,加了红糖和桂圆,比片场那稀汤寡水的强。”
他拧开保温桶厚重的盖子,一股极其浓郁醇厚、带着辛辣甜香的姜味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寒意。
他又从那个大纸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崭新的、粉白色相间的长耳朵兔子造型暖手宝,比片场那个大了整整一圈,毛茸茸的,看着就暖和。
他拉过刘艺菲冰凉的小手,把暖手宝塞进她怀里:“喏,这个功率大,充一次电能热八小时以上。抱着,别撒手。”
刘艺菲怀里抱着瞬间散发出温暖热度的泰迪熊,又看看桌上那桶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深琥珀色姜汤,再抬眼看看风尘仆仆、眼底带着倦色却专注看着自己的汪言,心里那股甜意像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
塞满了整个胸腔,暖得她鼻子都有点发酸。她乖乖地“哦”了一声,像只被顺了毛的兔子,蹭到小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姜汤。甜辣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暖流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汪言则很自然地拿起她掉落在床上的剧本,坐到床沿,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准确地找到了用荧光笔做了密密麻麻标记的那几页——正是明天要拍的“出谷”戏份。
“今天跟黄小明搭戏,感觉怎么样?”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落在剧本上,语气平淡。
一提这个,刘艺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刚被姜汤熨帖下去的那点小委屈瞬间又冒了上来。小脸一垮,嘴巴撅得老高:“别提了!汪言哥哥!他今天又又又笑场!
NG了八遍!整整八遍啊!”她激动地放下碗,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出一个夸张的“八”字,在汪言眼前晃了晃,“每次我刚要酝酿好那种历经沧桑、心如死灰又被他唤醒的复杂眼神,情绪刚上来一点点……他!‘
噗嗤’一声!笑了!!”刘艺菲模仿着黄小明那声短促又突兀的笑,惟妙惟肖,小脸气得鼓鼓囊囊,“张导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抄起喇叭吼得整个山谷都在回音!我的情绪全被他搅没了!”
她越说越气,抱着暖烘烘的兔子暖手宝,像抱着一面控诉的盾牌,对着汪言大吐苦水:“还有!吊威亚的时候也是!他老爱跟我搭话缓解紧张!
说什么‘艺菲你冷不冷啊?’‘这姿势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拜托!我正憋着一口气,全靠那口气撑着做动作呢!他一打岔,我气一松,差点岔气从半空掉下来!烦死了!真的烦死了!”
汪言听着她生动的抱怨和夸张的肢体语言,眼底的笑意更深,几乎要溢出来。他放下剧本,走到小圆桌旁,挨着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嘴角因为激动说话而沾上的一点黏稠的姜汁:“也许他是想缓和气氛,怕太紧张。”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不过……下次他再因为你入戏而笑场害你NG重来,”
他看着刘艺菲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你就直接跟张记中说,让他自己对着绿幕演八遍,你正好歇着喝我送的姜汤。”
“噗——哈哈哈!”刘艺菲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告黑状”建议彻底逗乐了,刚才那点委屈和气愤瞬间烟消云散,笑得差点把怀里的暖手宝扔出去。
她顺势歪倒,头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胳膊蹭声音甜得发腻:“还是汪言哥哥最好!最懂我!那你……那你现在陪我练练明天的词好不好?
就是杨过和我出谷那段,我总觉得情绪还差那么一点点,找不到那种……那种久别重逢、相依为命、又带着点茫然的感觉……”
“好。”汪言应得干脆利落,拿起剧本,“来吧,姑姑。”
房间里低低的台词声很快响起,压过了暖气片的嗡鸣。刘艺菲努力调整呼吸,眼神渐渐放空,试图找回谷底十六年后的那份沉寂和心如死水。
汪言则完全收敛了所有温和,眼神变得炽热、狂喜、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中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后怕和小心翼翼,连带着声音都带上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颤抖。
“龙儿!我们出来了!你看,天亮了!”
“……出来了?”
“是啊!出来了!再也不用回那鬼地方了!”汪言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要将背上的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哦……”刘艺菲轻轻应了一声,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在那空茫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依恋和脆弱,如同冰层下的游鱼,悄然浮现。她下意识地将冰凉的脸颊,轻轻贴向他温暖的颈侧。
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只有眼神的交锋和声音里蕴藏的巨大情感张力。刘艺菲在汪言强大气场和精准情绪引导的带动下,状态越来越好。
那一声轻若蚊蚋的“哦”,从最初的死寂茫然,到一丝微弱如星火的依恋被唤醒,情感层次被演绎得丝丝入扣。
“好!”汪言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瞬间打破了戏中的沉重氛围,变回了那个温和的汪言哥哥,“记住这种感觉。
明天片场,就把黄小明当成一个会走位、会说台词的高级道具柱子。你的情绪,只给镜头,只给小龙女这个角色本身。”
“嗯!”刘艺菲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充满了被肯定后的信心和光彩,抱着暖手宝的手臂都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