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夫柯的嘴巴张成了一个滑稽的圆形,那副贵族式的从容与矜持,早已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撕得粉碎。他不是在看那道笼罩全船的金色穹顶,而是在看自己的妹妹。他的大脑,那颗被商业契约和金币利润填满的大脑,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魔女?异端?
那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却瞬间被另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念头所取代。
“典礼……如果在教廷的加冕典礼上……不,在任何一场王室的夜间庆典上,展现出这样的‘神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嘴里发出无声的呢喃,“灯火的费用可以全部省下,带来的震撼……带来的声望……这笔买卖……”
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瞳孔里,折射出的,是赤裸裸的财富符号。他不再纠结于信仰的崩塌,商人逐利的本能已经压倒了一切。
“哇啊——!”
一声清脆的惊叹打断了他的盘算。
伊斯玛正扒着船舷,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比银币还大。
“好亮!比、比我们村子里所有渔船的灯火加起来还要亮一百倍!”
她兴奋地指着那层流光溢彩的结界,又指着倒映在海面上的金色倒影,仿佛发现了一个全世界最棒的玩具。
甲板的另一角,伊斯多洛,那只自诩为剑术天才的猴子,抱着双臂,一脸不爽地用脚尖踢着一卷缆绳。他的目光在金色的穹顶和法尔纳塞之间来回扫视,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切”声。
一生之敌小魔女的徒弟,居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法尔纳塞的侍从塞尔比高,则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围。他没有出声,只是将手按在了胸口,对着那个依旧站立在甲板中心的身影,微微躬身。那不是主仆间的礼节,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力量与决心的致敬。
对于他来说,只要大小姐安好,只要她能得偿所愿,便胜过一切。
而此刻,所有赞美与惊叹的中心,法尔纳塞的耳中却只有一片嗡鸣。
她的老师,小魔女史尔基的声音穿透了混乱,清晰地传入她的意识。
“你很了不起。”
史尔基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多了一份真正的认可。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魔术师了。”
“以第一次来说,这算挺不错了。”
小妖精蕾拉绕着法尔纳塞飞了一圈,用它那小小的爪子敲了敲结界,发出“铛铛”的清脆回响,一副专业评审的口吻。
这些话语,是肯定,是鼓励。
但对法尔纳塞而言,它们都隔着一层薄纱,无法真正触及她的灵魂。
她真正渴望的,是另一份认可。
她的视线艰难地抬起,穿过人群,越过波涛,投向那座死寂岛屿的方向。
在那里,一道漆黑的身影静静伫立,仿佛与远处的黑暗融为一体。
格斯。
他看见了。
就在法尔纳塞望过去的那一瞬间,一道冰冷、沉稳,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和的意念,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这里就拜托你看家了。”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汇。
“你是我们的盾牌啊。”
盾牌。
不是累赘,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不是躲在身后的贵族小姐。
是盾牌。
是能够守护同伴,能够被他托付后背的存在。
这个词,比任何赞美都重,比任何荣耀都更加耀眼。它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法尔纳塞用尽全身力气构筑起的坚强堤坝。
她再也支撑不住。
那双一直强迫自己睁开的眼睛,猛地涌出滚烫的泪水。那不是软弱的眼泪,而是卸下所有伪装与自我怀疑后,灵魂得到救赎的证明。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间溢出。
塞尔比高无声地走到她的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所有探寻的视线。
小魔女史尔基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她知道,这是法尔纳塞必须经历的蜕变。直到法尔纳塞的哭声渐歇,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导师的严肃。
“这个‘四方之阵’是以幽体界的元素君王为支点构建的,对于灵体类的敌人有绝对的防御力。”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对于现实世界的物理攻击,它的威力只能发挥一半。如果有实体怪物强行攻击,这个结界撑不了太久。”
“肉搏战就交给我了!”
猴子伊斯多洛一听到“物理攻击”四个字,立刻原地复活,跳到了一只木箱上,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
“那种时候,就轮到我上场了!”
他大声叫嚷着,仿佛要将刚才被魔法抢走的风头全部夺回来。
没有人理会他的叫嚣。
格斯那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着所有人。
“准备出发。”
没了后顾之忧,那头孤狼的獠牙,终于要再次展露。
“喂!我也要去!”
伊斯多洛从木箱上跳下来,冲到船边,对着远处的格斯大喊。
“我也要跟海神战斗!”
“优秀的士兵,要妥善完成被指派的任务。”
格斯的回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的性格似乎温和了不少,不再是过去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那份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威严,却愈发深沉。
有了强大的功法支持,格斯如今实力大涨,眼界也不同以往。
小魔女史尔基的身影穿过人群,走向了他。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那顶标志性的尖顶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秀气的下巴。
她停在格斯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攥着法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空气中弥漫着大海的咸腥,以及那座岛屿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从那个洞穴深处吹拂而出的、足以让所有神秘消散的恐怖气场。
史尔基终于抬起头,帽檐下的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与平日自信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歉意、不甘与挫败的复杂神色。
“格斯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格斯没有回头,他依旧凝视着远方那座死寂的岛屿,仿佛要将那片黑暗看穿。他只是用低沉的嗓音“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关于……那个洞穴。”
史尔基的视线也投向了那个方向,瞳孔中倒映出令人不安的漆黑。
“我本来……是想用魔法直接从外部进行攻击,或者至少,用魔法为您提供支援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转化为词句。
“但是不行。”
“那个洞穴里吹出的气场……它不仅仅是强,它在排斥一切。精灵的力量无法靠近,魔力的流向在那里会彻底紊乱、消散。我刚才试着让蕾拉靠近侦察,但它刚一接近岛屿的范围,就被一股力量强行弹了回来。”
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专业人士在面对未知领域时的沮丧。
“那里形成了一个‘无魔领域’,或者说,是更高层次的存在用自身的气息,将那一片空间变成了不容许任何其他规则存在的‘神域’。”
这番解释,与其说是在告知格斯情况,不如说是在向自己剖白失败的原因。
作为队伍里唯一的攻击性施法者,在最关键的战斗中,她却成了最无力的一个。
这种感觉,啃噬着她的骄傲。
“所以……”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因为胸口的郁结而显得格外沉闷。
“这一次,又只能全部拜托格斯先生您一个人了。”
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沉默。
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和那金色穹顶发出的、如同圣歌般的低微嗡鸣。
格斯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
那身被诅咒的狂战士铠甲在结界的金光下,并未显露出狰狞,反而沉淀出一种钢铁般的厚重与安宁。他的独眼注视着眼前这个因为自责而微微弓着身子的小女孩,那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伤痕的脸上,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些许。
“你在说什么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直接送入史尔基的耳中。那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温和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安抚。
史尔基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格斯看着她那双写满迷茫与歉疚的清澈眼眸,看着这个总是努力扮演着成熟导师、却终究还是个孩子的小魔女。
他那被钢铁义手覆盖的左臂抬起,却没有落在她的头上,只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便又放了下去。
一个未曾完成的、笨拙的安抚动作。
随后,他开口了,话语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调侃与绝对信任的意味。
“我期待着你的保佑哦,护身符小姐。”
护身符小姐。
这个称呼,如同一个精准的咒语,瞬间击中了史尔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它驱散了她所有的自我怀疑与沮丧。
它告诉她,她的价值,从来不只在于挥动法杖进行攻击。她的存在本身,她为他施加的每一次祝福,她在他失控时唤回他理智的每一次呼喊,才是他最需要的“魔法”。
她是他的护身符。
是这趟地狱旅途中,守护他最后人性的那道光。
一股热流猛地从胸口涌上脸颊。
史尔基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耳朵,乃至脖颈,都在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迅速升温、变红。
她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藏进自己的巫师袍里,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那双紧握着法杖的手上。
又一次。
小魔女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