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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汉水)那把火,仿佛点燃了荆北夏日的序幕,空气变得粘稠而灼热,连同战局一般,令人心烦意乱。挫败的消息无法完全封锁,很快在军中及襄阳城内流传开来,虽未引起大规模恐慌,但一种无形的焦虑和怀疑,如同瘟疫般悄然滋生。北军将领对水师的信任度降至低点,而荆州籍的士卒中,则弥漫着一种“早知如此”的消极情绪。
曹操行辕的反应迅速而严厉。一道措辞冷硬的命令直达水军大营,申饬文聘巡防不力,责令其戴罪立功,若再有无谓折损,严惩不贷。同时,行辕加强了对水师各项事务的干预,派来了更多的北军监军和参谋,文聘的自主权被明显削弱。
陈暮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带来的压力。他前往水寨探望文聘时,这位向来沉毅的将军眉宇间难掩疲惫与郁愤。
“使君,非是末将推诿,周瑜水战之法,确与我等惯常所知不同。其船快,其兵悍,火攻之术更是犀利难防。如今……行辕掣肘,动辄得咎,这江防……”文聘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陈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沉声道:“仲业(文聘字),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忍。周瑜欲乱我军心,我辈岂能自乱阵脚?行辕之令,亦是求胜心切。你且按既有方略,稳守江防,重点护卫粮道渡口,避免与敌主力贸然接战。至于战术应对,我与你一同思量。”
回到郡守府,陈暮立刻召集麾下精通工械的属吏,以及从民间征募的几位老船匠,详细研究赤壁之战败退回的残破船只,分析江东快船的结构与猛火油的特性。他亲自蹲在焦黑的船板前,用手指捻着凝固的黑色油渍,嗅着那刺鼻的气味。
“使君,此油性烈,遇火即燃,且粘附极强,水泼难灭,唯以沙土覆盖或湿毡隔绝方可。”老船匠颤巍巍地说道。
“江东之船,首尖体狭,多以韧性极佳的樟木或杉木所制,船桨数量也多,故其行迅捷。两侧加装的挡板,确能有效防御弓矢。”工曹属吏补充道。
陈暮凝神倾听,心中渐渐有了计较。他下令:“即刻起,所有巡江战船,必须常备沙土箱与浸透江水的湿毡。船队行进,间距需保持在一箭之地以外。另,仿照江东快船形制,挑选我军中轻捷船只,加以改造,不多求,先造十艘,交由熟悉水性的精锐士卒操练,用以哨探、牵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知道,完全模仿超越并非易事,但这是一种态度,一种积极求变、不甘受制的姿态。同时,他严令王粲,加强对军粮转运路线的保密和护卫,关键路线实施宵禁,增派巡逻队,对任何试图打探粮道信息的人格杀勿论。
周瑜的试探并未停止。数日后的黄昏,一支曹军运送箭矢的辎重船队,在靠近乌林的一处江湾避风时,遭遇了小股江东水军的夜袭。这一次,对方并未使用猛火油,而是以精准的火箭覆盖,引燃了部分船帆和物资,造成了一定损失后,便趁着夜色迅速撤离,行动干净利落,如同鬼魅。
紧接着,襄阳城内,开始流传起一些手抄的帛书,内容竟是模仿阵亡曹军士卒口吻写的家书,字字血泪,控诉战争无情,思念故土,质疑南征的意义。这些帛书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被散发在军营附近和市井之中。
“攻心为上,周瑜果然厉害。”陈暮看着亲卫呈上的帛书,眼神冰冷。这不仅仅是战术骚扰,更是直指军心士气的毒计。连番的小败和这种心理攻势,正在一点点侵蚀曹军,尤其是北军士卒的斗志。
他立刻采取行动。一方面,他请曹操行辕下令,严厉查处传播流言帛书者,加强军中管控,同时由随军文人撰写檄文,大力宣扬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统一天下的正义性,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他指示王粲,从蔡氏抄没的资财中拨出部分,厚恤此次阵亡及受伤的将士家属,并亲自前往军营抚慰,虽不能完全消除恐慌,但至少稳定了军心。
然而,陈暮心知,被动应对终非长久之计。周瑜占据水战主动,可以随时随地选择地点和方式发起攻击,而曹军只能被动防守,疲于奔命。必须想办法扭转这种局面,哪怕只是局部的、战术上的反击。
他将目光投向了江防舆图,手指在几处江心洲和偏僻渡口划过。周瑜用兵诡诈,其哨探细作必然也活跃在这些易于渗透的区域。若能擒获其重要耳目,或可打击其气焰,甚至获取关键情报。
机会很快到来。根据文聘部下抓获的一名江东哨探(经过“严厉”讯问后)提供的零碎信息,结合城内暗线的监控,陈暮判断,近期可能有一名江东的重要信使,会利用夜色掩护,在襄阳上游三十里处一个名为“芦苇荡”的废弃小渡口,与城内潜伏的细作接头,传递重要情报。
陈暮决定亲自部署这次反制行动。他没有动用大队人马,只精选了五十名最精锐、擅长潜伏格杀的家兵部曲,由亲卫队长率领,提前一夜悄无声息地埋伏在芦苇荡茂密的苇丛和废弃的渔屋之中。
夏夜的江边,蚊虫肆虐,潮湿闷热。埋伏的士卒们忍受着叮咬和不适,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有警惕的目光透过苇叶缝隙,死死盯着那片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滩涂和停泊在岸边、看似随意的一条破旧小渔船。
子时过半,江面上传来极轻微的水声。一条黑色的梭形小舟,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滑向渡口。小舟上只有三人,动作矫健,上岸后警惕地四下张望。
片刻后,从岸上的树林阴影中,也钻出了两条黑影,快步迎了上去。
就在双方即将接触,信使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准备递出的瞬间!
“动手!”亲卫队长一声低喝如同夜枭啼鸣!
霎时间,原本死寂的芦苇荡仿佛活了过来!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暴起,弩箭破空声、兵刃出鞘声、以及厉声呵斥响成一片!
“有埋伏!”
江东来人大惊,反应极快,立刻拔刀抵抗,那名信使更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之物塞入口中欲吞下!但陈暮的亲卫皆是百战精锐,岂容他得逞?刀光闪动,格开护卫的兵刃,两名亲卫如猛虎扑食,死死按住那名信使,粗暴地撬开他的嘴,将一枚以蜡封好的细小竹管抠了出来!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三名来接头的细作被当场格杀,两名信使的护卫一死一重伤被擒,而那名主要信使,虽拼死反抗,最终还是被生擒活捉。
亲卫队长将缴获的蜡丸竹管和被打晕的信使带到陈暮面前复命时,天色已近拂晓。
陈暮没有急于审问,先检查了那枚蜡丸。捏碎之后,里面是一卷极薄的绢布,上面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密文,他暂时无法解读。但信使的身份,经过搜查其随身物品和初步辨认,极有可能是周瑜身边一名颇为亲信的书记官!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重大收获!
陈暮看着昏迷的信使,眼中寒光闪烁。周瑜的攻势凌厉,但他陈暮,也绝非只会被动挨打之辈。擒住此人,不仅斩断了周瑜一条重要的情报线,更可能从中撬开缺口,获取关乎战局走向的机密!
他吩咐将人犯秘密押回郡守府地牢,严加看管,并立刻找来最可靠的译码人员尝试破译密文。
东方既白,江面上晨雾弥漫。这一夜的小胜,如同在压抑的战争阴云中撕开的一道细小裂缝,透出了一丝微光。陈暮站在江边,任由晨风吹拂衣袂。他知道,与周瑜的较量,从江面之上的明刀明枪,已然延伸到了这无声的暗战之中。
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