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将燕回山的轮廓晕染得模糊,连风都轻了许多,怕惊扰了山道上的马蹄声。
三匹马蹄踏在蜿蜒的山道上,蹄铁裹着麻布,落地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偶尔溅起的碎石,在寂静里撞出细碎的回音,旋即又被夜色吞没。
赵凌丰忽然“咦”了一声,勒住黑马,侧头看向身旁枣红马上的两人——月光落在阿婷素色的布裙上,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轮廓,她正低头听龙弈说着什么,嘴角弯起的弧度柔和得像新月,倒比南楚宫廷画师笔下的仕女图多了几分烟火气。
“阿婷姑娘……”
赵凌丰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像怕惊飞了檐下的雀儿,“你是……南楚的公主?”
阿婷愣了愣,抬头看向他时,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坦然地点点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像被月光染了色:“之前没说,是怕……怕你们觉得生分。”
“怕什么?”
赵凌丰忽然笑了,银枪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枪缨上的红绸在夜色里划出道利落的弧线,“我赵凌丰虽不算什么大人物,但也知道公主您是为了不愿给西秦太子做妾才逃出来的,这份勇气,比咱们营里不少老爷们都强!”
他嘴上说得磊落,接下来的路却莫名拘谨起来。
原本总爱凑到两人中间插科打诨,此刻却刻意落后半步,目光时不时瞟向阿婷,又像被烫到似的慌忙移开,耳根竟悄悄红了,连握枪的手都换了个姿势。
龙弈看在眼里,忍不住打趣:“怎么?咱们赵先锋还怕公主吃了你?”
“谁、谁怕了?”
赵凌丰梗着脖子反驳,话音未落,马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引得阿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像山涧的泉水,清凌凌的,把夜色都泡软了些。
“你看你,”
龙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甲胄碰撞发出轻响,“平时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活像头小豹子,见了公主倒成了没头苍蝇。”
赵凌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这不是……这不是没想到嘛。说起来,龙弈你小子福气真不浅,居然能让南楚公主……”
“再胡说我拔了你的枪缨!”
龙弈作势要打,却被阿婷拉住了胳膊。她的指尖微凉,轻轻一拽,就让他像被抽了力气似的没了脾气,连扬起的手都落得轻了。
“好了,别闹了。”
阿婷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泉水,清润又温柔,“凌丰哥也是好意。”
赵凌丰见她解围,感激地朝她笑了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猛地挺直了腰板:“说正事!我爹那边,我已经托人捎了信。”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连枪杆都握得紧了些,“他说燕回山是咱们军队的根,绝不能给西秦那帮豺狼,还说……还说要跟咱们一起干!”
龙弈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赵伯父愿意来?”
“何止愿意!”
赵凌丰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前些日子西秦派使者来要燕回山的城防图和印佩,我爹直接把使者的鎏金令牌扔出了营门,拍着桌子骂‘想要燕回山,先得问问你赵爷爷同不同意’!”他学着赵勇的语气,粗声粗气的,逗得阿婷忍不住用帕子掩住了嘴,肩膀轻轻抖着。
“后来他听说你要自己拉队伍,高兴得连夜让人从锡阳送了二十匹战马和五百石粮草过来,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赵凌丰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皮囊,里面装着赵勇亲笔写的信,“他还说,等营里交接的事一了,就带着亲兵来投奔咱们,到时候咱们的队伍就更壮了!”
龙弈握紧了阿婷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忽然想起赵勇在庆功宴上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里藏着赞许;想起他在帐外低声劝赵凌丰“离那小子远点”时的无奈,其实是怕儿子被牵连;想起他偷偷塞给自己油纸包的酱牛肉时,粗粝的手指蹭过他的手背——原来这位看似粗犷的副将,心里藏着这么多的忠义与温柔,像燕回山的老松,沉默却可靠。
“还有柱子,张叔和老周叔,”阿婷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暖意。
“柱子说要跟你学射箭,说将来要保护你和我;老周头把伙房攒了半年的铜钿都拿出来了,用布包了三层,说要给咱们买箭簇;张叔连夜赶制了十副护腕,说战场上能少受点伤。”
夜风穿过林梢,带来远处溪流的清响,三匹马蹄声渐渐合拍,像在为这些温暖的名字打着节拍。
龙弈低头看了看阿婷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又瞥了眼身旁努力挺直腰板的赵凌丰,忽然觉得,那些横在面前的大山,好像也没那么难翻越了。
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再黑的夜,也能走出亮堂的路来。
月光下,龙弈总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满满当当填着,暖烘烘的,像揣了团刚燃起来的炭火。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伙夫,到如今有这么多人愿意把后背交给自己,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因为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对和平的渴盼——盼着有个人能站出来,为他们挡住那些踏碎家园的铁骑,为孩子守住灶台上的热粥,为老人留住檐下的暖阳。
“等咱们和项将军结盟,”
赵凌丰的银枪在月光下划了道冷弧,枪缨红得像团跳动的火,“定要让赢昭那老狐狸知道,我们的骨头,硬得很,不是他想啃就能啃动的!”
三人说说笑笑,连马蹄声都带着轻快的调子,原本崎岖的山道似乎也短了许多。
约莫三更时分,前方忽然漫起一片灯火,沿着陡峭的山势层层铺开,像黑夜里骤然亮起的星阵——那是鹰嘴崖的军营。
与燕回山的营盘不同,鹰嘴崖的壁垒直接嵌在刀削般的山壁上,石垒的寨墙顺着山势蜿蜒,层层叠叠,像一头伏在崖边的巨兽。火把沿着山道一路排上去,将哨兵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岩壁上,像幅流动的战图。甲胄碰撞的脆响、士兵操练的喝声、偶尔响起的梆子声,在夜空中交织,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与威严。
“好个鹰嘴崖!”
赵凌丰勒住马,忍不住赞叹,银枪指向最高处的烽燧,“项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布防,飞鸟都难钻空子!”
哨兵拦住去路时,目光锐利如刀,直到龙弈取出那块半片的玉佩——那是项云当年亲手交给阿婷的信物,哨兵的眼神才骤然柔和,肃然立正,拱手领路:“将军等了多时,请随我来。”
沿途的士兵们正借着灯火擦拭兵器,磨刀石蹭过刀刃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他们大多穿着磨得发亮的甲胄,脸上刻着风霜,却个个眼神如炬,见了龙弈三人,只是抬眼扫过,便继续埋头干活,那份沉稳,是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队伍才有的气度。
“项将军治军真严。”
阿婷轻声说,目光扫过整齐的帐篷、有序的队列,还有晾在绳上的士兵衣物,眼里闪过一丝怀念——南楚的军营,也曾有过这样的景象,只是后来……她轻轻吸了口气,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
龙弈悄悄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递过来。
他懂她的怀念,也懂她未说出口的忧虑,便用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像在说“有我在”。
中军帐前,两排亲兵手持长矛,矛尖斜指地面,寒芒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冰光,连呼吸都透着纪律的森严。哨兵通报的声音刚落,帐帘便被掀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带着战场独有的气息。
项云正坐在案前看地图,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动。
听见动静,他缓缓抬起头,头发比信里描述的更白了些,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可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般锐利,只是在落在阿婷脸上的瞬间,锐光悄悄柔了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项伯伯!”
阿婷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瞬间红了,那些一路强撑的坚强,在见到亲人的刹那,碎成了绕在舌尖的酸楚。
项云放下手里的狼毫,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却依旧挺拔得像崖边那株老松。
他望着阿婷,又看了看她身边的龙弈和赵凌丰,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水光,抬手抹了把脸,声音有些发颤:“是婷儿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帐外的风卷着山坳里的寒气,吹得火把猎猎作响,火星子溅在夜空里,像谁撒下的碎金。而帐内的烛火,却暖得能焐热那些被战火冻僵的岁月。
帐内的四人,来自不同的阵营——南楚的公主,南阳的猛将,鹰嘴崖的守将,还有曾是伙夫的少年。他们带着各自的过往:阿婷藏着宫廷的枷锁,龙弈揣着无名的身世,赵凌丰背着父辈的期许,项云扛着孤城的生死。
可在这一刻,那些身份的壁垒都被烛火融化了,只因心里那团共同的信念——守住这片土地,护着身后的人。
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路。路的这头,是他们各自伤痕累累的过往;路的那头,是尚未可知的风浪,却隐约透着微光。
龙弈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指节因常年握枪而变形,却依旧稳稳按着地图,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藏着不输少年的赤诚;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阿婷,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却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比烛火更暖;赵凌丰站在一旁,银枪斜倚肩头,年轻的脸上写满悍勇,眼里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知道,接下来的事不会轻松。
赢昭的铁骑正踏着尘土逼近,秦岳的算计像暗处的毒蛇,南楚的内乱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可此刻,看着这三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感受着彼此呼吸里的默契。
帐内的烛火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摊开的地图上,南阳的山川、南楚的河流、西秦的关隘都被这影子覆盖。那影子像四颗紧紧依偎的星辰,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仿佛在说:只要我们还站着,这片土地就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