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纯白色的凯迪拉克弗利特伍德，如同投入黄河路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汪明珠站在至真园门口，在宝总“撑场面”的白色巨兽映衬下，从容自信的身影，彻底击碎了过往所有的轻视与嘲讽。
明珠公司拿下欧洲五百万大单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这辆象征着顶级实力与背书的豪车，汪明珠的名字，一夜之间从“虹口小囡”跃升为上海滩外贸圈冉冉升起的新星！黄河路上的老板娘们，再也不敢当面嚼舌根，私下里议论时，也多了几分忌惮和艳羡。
明珠公司办公室内，气氛也焕然一新。员工们走路带风，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充满了蓬勃的朝气。魏宏庆更是意气风发，走路都带着风，逢人便说：“看到没？凯迪拉克！宝总送的！我们汪小姐！那是宝总钦点的！”仿佛那车是他的一般。汪明珠则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她深知，这辆车是宝总的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那笔欧洲大单的执行中，亲自监督生产、把控质量、协调物流，力求尽善尽美，不负宝总所托。
然而，就在明珠公司蒸蒸日上、汪明珠踌躇满志之际，一场由魏宏庆亲手点燃的风暴，却如同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毫无征兆地降临，瞬间将所有人卷入漩涡！
服饰公司Ipo尘埃落定，宝总成功掌舵，股价在经历麒麟会风波后，逐渐企稳回升，开始步入稳健发展的轨道。这本是好事，但巨大的财富效应和“宝总点石成金”的神话，却让市场陷入了新一轮的狂热！散户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涌入，将股价推高到一个又一个不理性的高度！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什么“宝总即将注入新资产”、“服饰公司拿下海外超级订单”、“股价将翻三倍”……传得神乎其神！
魏宏庆，这个骨子里带着赌性和暴发户心态的海宁小老板，看着节节攀升的股价，听着周围人一夜暴富的神话，再想想自己投在明珠公司那两百万（虽然分红可观，但远不如股市来得快），心痒难耐！他瞒着汪明珠，偷偷将皮革厂账上的流动资金（甚至挪用了部分供应商货款），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凑了整整五百万，一头扎进了服饰公司的股票！
起初，股价确实如他所愿，蹭蹭上涨！短短几天，账面浮盈就超过百万！魏宏庆乐疯了！天天泡在证券营业部大户室里，盯着红绿闪烁的屏幕，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自己的“眼光”和“魄力”！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开始加杠杆，融资融券，甚至通过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将资金规模放大到近千万！他幻想着股价翻倍，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开上比凯迪拉克更牛的劳斯莱斯，让汪小姐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股市风云，瞬息万变！就在魏宏庆做着发财美梦时，一场针对服饰公司股价的精准猎杀，悄然展开！
麒麟会虽然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残余势力联合部分不甘失败的深圳游资，利用市场狂热情绪，精心策划了一场“诱多杀跌”的陷阱！他们先是散布更夸张的利好消息，用少量资金制造“突破”假象，吸引更多散户跟风追涨！当股价被推高到极致、魏宏庆这样的“大户”也重仓杀入、杠杆加满时，他们突然反手做空！巨量抛盘如同山洪暴发，瞬间砸穿所有支撑位！
“崩盘了！快跑啊！”
“庄家出货了！完了完了！”
“我的钱！我的钱啊！”
营业部里，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刚刚还一片欢腾的“牛市”，瞬间变成哀鸿遍野的“股灾”！服饰公司股价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线下坠！跌停！再跌停！连续三个跌停板！无数散户被深套，爆仓者不计其数！
魏宏庆，这个被贪婪冲昏头脑的“冲头”，成了这场猎杀中最惨烈的牺牲品！他的千万资金（包括高利贷），在连续跌停中灰飞烟灭！不仅本金亏光，还倒欠了地下钱庄几百万的巨额债务！债主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立刻找上门来！
“魏宏庆！还钱！”
“不还钱？剁了侬的手！”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侬的厂子！侬的车！都拿来抵债！”
魏宏庆的皮革厂被债主围堵，设备被砸，工人被赶走！他名下的房产被查封！连他那辆心爱的奔驰车，也被债主强行开走！一夜之间，他从风光无限的“魏老板”，变成了人人喊打、走投无路的“魏负翁”！
巨大的打击和恐惧，彻底摧毁了魏宏庆的理智！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状若癫狂！他将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归咎于那个“收割”他的庄家！归咎于那个让他倾家荡产的交易所！
“骗子！都是骗子！还我血汗钱！”魏宏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失去了所有！工厂！房子！车子！甚至……可能连汪明珠的信任和明珠公司的股份也要失去！他彻底疯了！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魏宏庆驾驶着他仅剩的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加足油门，如同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向了上海证券交易所那扇象征着金融秩序和财富梦想的玻璃大门！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钢化玻璃瞬间粉碎！碎片四溅！警报声凄厉响起！交易所内一片混乱！
魏宏庆满脸是血（被玻璃划伤），从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挥舞着拳头，对着惊恐的人群和闻讯赶来的保安，歇斯底里地咆哮：“骗子！还我钱！还我钱！我要杀了你们！”
他很快被蜂拥而至的保安制服，扭送进了附近的派出所。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上海滩！魏宏庆！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海宁老板，因炒股巨亏、欠下高利贷，驾车冲撞证券交易所！成了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
明珠公司办公室。汪明珠正在处理一批紧急的出口报关单，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她接起电话，是魏宏庆厂里的会计，带着哭腔：“汪小姐！不好了！魏老板……魏老板他……开车撞了证券交易所！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汪明珠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魏宏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竟然……竟然做出这种事？！他疯了吗？！
巨大的震惊、愤怒、失望、以及一种被拖累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苦心经营的明珠公司，刚刚走上正轨，刚刚赢得一点声誉，眼看就要被魏宏庆这个蠢货彻底拖入深渊！那笔欧洲大单怎么办？公司的信誉怎么办？她汪明珠好不容易挣来的脸面怎么办？！
“汪小姐！汪小姐！侬说话啊！”电话那头还在焦急地呼喊。
汪明珠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流：“我知道了。厂里的事，侬先稳住。工人工资，从公司账上先垫付。其他的……等我消息！”
她重重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如同她此刻愤怒的心跳！魏宏庆！侬个赤佬！侬个寿头！侬毁了自己不够！还要毁了我的明珠公司！毁了我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拨通了宝总的号码。现在，能救魏宏庆，能最大限度挽回局面的，只有宝总了！
和平饭店套房。宝总刚听完小闲关于服饰公司股价暴跌和魏宏庆事件的汇报，眉头紧锁。麒麟会残余势力的反扑，比他预想的更凶狠、更卑劣！利用市场情绪收割散户，手段极其歹毒！而魏宏庆这个蠢货，竟然成了最惨烈的炮灰，还搞出撞交易所这种惊天动地的蠢事！
电话响起。是汪明珠。
“宝总……魏宏庆他……”汪明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了。”宝总声音低沉，“人现在在派出所。我马上过去处理。侬别急，先稳住公司。”
“宝总……”汪明珠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对不起……又给侬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宝总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魏宏庆是明珠公司的股东，也是我们的朋友。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等我消息。”
放下电话，宝总立刻起身：“小闲，备车！去派出所！”
“是！宝总！”小闲立刻应道。
暴雨如注。黑色的奔驰车在雨幕中疾驰，溅起高高的水花。宝总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魏宏庆的愚蠢和冲动，让他愤怒；汪明珠的无辜被牵连，让他心疼；麒麟会的阴魂不散，让他警醒。
车子经过一家老旧的电影院。斑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电影海报——《阿飞正传》。雨水冲刷着海报，张国荣那张忧郁不羁的脸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模糊。宝总的目光扫过海报，心头猛地一震！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海报前，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碎花裙的纤细身影。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海报上的人，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懂的世界里。那是……雪芝？
宝总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席卷全身！雪芝……那个被他深埋心底、用十年时光试图淡忘的身影，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午后，在那个破旧的电影院门口，她是否也曾这样孤独地站着，看着不属于她的繁华与喧嚣？
“宝总？怎么了？”小闲察觉到宝总的异样，问道。
宝总猛地回过神，再看向窗外。电影院门口空空如也，只有雨水在冲刷着那张褪色的海报。刚才那一幕，如同幻觉，转瞬即逝。但那锥心的痛楚和巨大的失落感，却真实得让他窒息。
“没什么。”宝总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开快点。”
派出所。气氛压抑。魏宏庆被铐在审讯椅上，脸上血迹斑斑，头发凌乱，眼神呆滞，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还我钱……骗子……还我钱……” 几个债主围在门口，气势汹汹地叫嚣着要严惩他！
宝总带着小闲和律师赶到。他强大的气场和随行的知名律师，立刻让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债主们认出是宝总，也不敢造次，退到一旁。
“宝总！侬要为我做主啊！”一个债主哭丧着脸，“魏宏庆欠我们几百万！现在人被抓了，厂子也封了！我们的钱怎么办啊！”
宝总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办案民警面前，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律师立刻上前交涉，出示相关文件，请求保释。
“宝总，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办案民警一脸为难，“魏宏庆这案子，性质太恶劣了！冲撞证券交易所！扰乱公共秩序！社会影响极坏！上面有指示，要严办！保释……恐怕很难！”
“警官，”宝总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魏宏庆的行为，确实冲动违法，该受惩罚。但他也是受害者，被股市庄家恶意收割，欠下高利贷，走投无路才做出过激行为。他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需要治疗。我以宝隆贸易公司的名义担保，他保释后，会积极配合调查，妥善处理债务纠纷，绝不逃避责任。另外，他造成的损失，我们会全额赔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那些债主：“至于债务问题，我宝总在这里表个态：魏宏庆欠的钱，只要合法合理，我宝总负责协调解决！保证给各位一个交代！但谁要是敢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哼！”他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震慑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债主！
办案民警看着宝总，又看看他身后气度不凡的律师，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宝总。既然侬亲自出面担保，这个面子我们给。但魏宏庆必须随传随到！债务问题也必须尽快解决！否则……”
“放心！一言九鼎！”宝总斩钉截铁！
手续很快办完。魏宏庆被解开手铐，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小闲搀扶着走出来。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仿佛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就在这时，汪明珠也冒着大雨赶到了派出所！她看到魏宏庆这副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到他给明珠公司带来的巨大麻烦和耻辱，心中压抑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魏宏庆！”汪明珠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尖锐而愤怒，带着哭腔，“侬个赤佬！侬个寿头！侬看看侬干的好事！炒股？！跟风？！加杠杆？！侬以为侬是谁？！侬以为股市是侬家开的？！侬有几斤几两？！侬配吗？！”
她越说越气，眼泪夺眶而出：“侬毁了自己不够！还要毁了明珠公司！毁了我的心血！侬知不知道那笔欧洲单子对我们多重要？！侬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侬个蠢货！侬个废物！侬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宝总吗？！对得起侬自己吗？！”
魏宏庆被汪明珠劈头盖脸的怒骂惊醒，他看着汪明珠愤怒而失望的眼神，听着她字字诛心的指责，想到自己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下场，巨大的悔恨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汪明珠的腿，嚎啕大哭：“汪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我该死！侬打我吧！骂我吧！我对不起侬！对不起宝总！对不起所有人啊！”
汪明珠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魏宏庆，看着他满脸的血污和悔恨，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取代。她猛地甩开魏宏庆的手，后退一步，声音冰冷而决绝：“魏宏庆！侬给我站起来！哭有什么用？！侬的眼泪值几钿？！侬给我记住！侬欠的债，自己还！侬闯的祸，自己扛！从今往后，侬是侬！我是我！明珠公司，跟侬再没关系！侬的股份……我会按最低价折现给侬！拿着钱……滚回海宁去！别再让我看见侬！”
说完，她不再看魏宏庆一眼，转身，挺直脊背，冒着瓢泼大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派出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和尊严！
魏宏庆瘫坐在地上，看着汪明珠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哭得撕心裂肺！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汪明珠的信任，也失去了明珠公司这个最后的港湾！他完了！彻底完了！
宝总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去追汪明珠，也没有再责备魏宏庆。他示意小闲将魏宏庆扶起来，塞进车里。然后，他走到门口那些债主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各位，魏宏庆欠的钱，三天后，到宝隆贸易公司找我。该还的，一分不少。不该要的，一分没有。听懂了吗？”
债主们看着宝总冰冷的眼神，纷纷点头哈腰：“听懂了！听懂了！谢谢宝总！谢谢宝总！”
奔驰车在暴雨中驶离派出所。车内，魏宏庆蜷缩在后座，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的呜咽。宝总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泪水。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魏宏庆的崩溃，汪明珠的决绝，雪芝的幻影……各种情绪交织翻腾，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雪茄，点燃。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小闲，回饭店。”宝总声音沙哑。
“是，宝总。”
回到和平饭店套房。宝总挥挥手，让小闲带魏宏庆去客房休息，并安排医生给他处理伤口。他独自一人走进空荡的套房，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外套，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黄浦江在暴雨中翻滚奔腾，两岸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饭店总机：“喂？给我点首歌。《执迷不悔》。王菲的。”
“好的，宝总。请问是播放到房间吗？”
“嗯。”
“好的，马上为您安排。”
很快，悠扬而略带忧伤的旋律，透过套房的高保真音响，缓缓流淌出来，弥漫在空旷的房间。
“这一次我执着面对 任性地沉醉
我并不在乎 这是错还是对
就算是深陷 我不顾一切
就算是执迷 我也执迷不悔……”
王菲空灵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在宝总的心上。他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几块冰。然后，他端着酒杯，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模糊的雨夜。
歌声在耳边萦绕：
“别说我应该放弃 应该睁开眼
我用我的心 去看去感觉
你并不是我 又怎能了解
就算是执迷 就让我执迷不悔……”
执迷不悔……宝总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魏宏庆对股市的执迷不悔，换来的是倾家荡产；汪明珠对明珠公司的执迷不悔，换来的是被拖累的风险；雪芝对那段无望感情的执迷不悔，换来的是远走他乡；自己呢？对雪芝的执迷不悔，换来的是十年的心结；对上海滩这片江湖的执迷不悔，换来的是无尽的争斗和疲惫……
值得吗？他问自己。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套房的门铃响了。宝总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会是谁？他放下酒杯，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让他微微一愣。
李李。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真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呢斗篷，长发微湿，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没有打伞，显然是在雨中走了一段路。雨水打湿了她的旗袍下摆和鞋尖，但她站得笔直，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冷之美。
“李小姐？”宝总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侬怎么来了？”
李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雨滴落玉盘：“宝总，能进去坐坐吗？”
宝总侧身让开：“请进。”
李李走进套房，目光扫过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又落在音响上流淌的《执迷不悔》的旋律上，眼神微微一动。她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宝总，望着窗外翻腾的黄浦江。
“宝总，侬觉得……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李李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
宝总走到她身边，也望向窗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停的时候，自然会停。”
李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是啊。该停的时候，自然会停。就像……该来的风暴，躲也躲不掉。”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宝总：“麒麟会的事，证监会那边……调查受阻了。陈老板和林老板，被保释出来了。”
宝总心头一凛！保释出来了？！麒麟会的能量，果然深不可测！
“意料之中。”宝总声音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麒麟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那么容易倒下。”
“是啊。”李李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冰冷，“他们不仅出来了，还在暗中活动。联络旧部，整合资源。目标……还是服饰公司。还是……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宝总略显疲惫的脸：“魏宏庆的事，只是一个开始。是麒麟会……或者说，是那些不甘心失败的人，给侬的一个警告。一个……小小的教训。”
宝总眼神一凝：“教训？”
“对。”李李点点头，眼神深邃如寒潭，“他们要让侬知道，上海滩的水，深得很。不是侬宝总想趟就能趟平的。他们要让侬疲于奔命，顾此失彼。让侬……知难而退。”
她向前一步，距离宝总更近，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宝总，侬以为，侬赢了吗？服饰公司Ipo？击退强慕杰？挫败麒麟会？不。这一局……才刚刚开始。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无尽的雨夜，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一局，没有赢家。你，我，麒麟会，甚至……魏宏庆，汪明珠……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的人……在更高处。”
宝总看着李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棋子？！难道他们所有的挣扎、奋斗、牺牲，都只是更高层面博弈的牺牲品？！
“下棋的人……是谁？”宝总沉声问道。
李李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而冰冷的弧度：“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在这盘棋中，活下去。甚至……跳出棋盘。”
她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声音飘忽：“宝总，还记得A先生吗？他当年，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结果呢？输得一败涂地，连命都搭进去了。为什么？因为他太急，太贪，太想一步登天！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对手，更看不清……这盘棋真正的规则。”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警钟，重重敲在宝总心头！A先生！那个曾经叱咤深圳股市的传奇！最终却落得跳楼自杀的凄惨下场！他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宝总，”李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凝重，“收手吧。至少……暂时收手。麒麟会这潭水，太浑，太深。现在跳进去，只会被淹死。不如……退一步。守住侬已有的根基，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退？”宝总眼神锐利，“退到哪里去？麒麟会会放过我吗？”
“他们不会放过侬。”李李直言不讳，“但侬可以让他们……无从下手。就像……至真园。”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宝总：“至真园经历风波，看似摇摇欲坠。但我关停整顿，自查自纠，配合调查，整改到位。现在重新开业，根基反而更稳。为什么？因为我守住了‘至真’这块招牌！守住了品质和信誉的底线！让对手找不到新的破绽！侬宝总也一样！服饰公司Ipo成功了，宝隆贸易根基稳固，沪联商厦合作顺利。这些都是侬的‘真’。守住它们！把根基打牢！把内功练好！让对手无机可乘！这才是……真正的‘不响’！”
“不响？”宝总眼神微动。
“对！不响！”李李的声音斩钉截铁，“不该讲的话，不讲！说不清的事，不说！没规划好的棋，不下！把力气用在实处！用在提升自己上！而不是用在无谓的争斗和虚张声势上！就像爷叔常说的——‘闷声发大财’！”
宝总沉默了。李李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是啊，这段时间，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疲于奔命。服饰公司Ipo、麒麟会围剿、强慕杰余波、魏宏庆闹剧……一桩接一桩，让他几乎没有喘息之机！他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不断透支着自己的精力和资源。长此以往，根基不稳，必有倾覆之危！
“李小姐，谢谢侬。”宝总的声音低沉而真诚，“侬的话……我记住了。”
李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地传来：“宝总，记住。做生意，不是比谁赚得多，要看谁活得长。不要一步登天，要一步一个脚印。目标……不要太遥远，一步步走，剩下的，交给时间。只有看到未来，才会有未来。”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冷冽的幽香。
宝总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暴雨，耳边回响着李李的告诫和那首循环播放的《执迷不悔》。王菲空灵的嗓音，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清醒和决绝。
“我不是你们想的如此完美
我承认有时也会辨不清真伪
并非我不愿意走出迷堆
只是这一次 这次是自己而不是谁……”
自己……而不是谁……宝总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块垒似乎松动了一些。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爷叔的号码。
“爷叔，还没睡吧？”宝总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平静。
“阿宝啊？这么晚，有事？”爷叔的声音依旧沉稳。
“爷叔，我想……跟侬聊聊。”宝总走到沙发前坐下，“关于……麒麟会。关于……以后的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爷叔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好。侬说。”
宝总将李李的来访和她的告诫，以及自己这段时间的反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爷叔。
爷叔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宝总说完，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阿宝，李李这姑娘……不简单啊。”爷叔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她看得透，说得准。‘不响’……这两个字，是金玉良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阿宝，侬还记得我教侬的‘三只钱包’吗？实钱、信用、身价。现在，侬的‘实钱’（服饰公司、宝隆贸易）有了，‘身价’（上海滩宝总的名头）也有了。但侬的‘信用’……根基还不够稳！尤其是在麒麟会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侬的信用，是靠侬打拼出来的，是靠侬赢来的，但还不够厚实！经不起大风大浪的冲击！”
“那……我该怎么做？”宝总虚心求教。
“怎么做？”爷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智慧，“一个字——‘养’！养精蓄锐！养晦韬光！养侬的信用！养侬的根基！”
他语速加快，如同在传授无上心法：“麒麟会不是要斗吗？好！让他们斗！侬不接招！侬把精力收回来！收回到侬自己的地盘上！服饰公司，好好经营！把业绩做上去！把品牌打响！宝隆贸易，稳扎稳打！巩固渠道！优化管理！沪联商厦的合作，精耕细作！做出样板！做出口碑！让所有人看到，侬宝总，不是只会玩资本、搞并购的花架子！侬是做实事的！侬的根基，稳如磐石！”
“至于麒麟会？”爷叔冷哼一声，“让他们闹去！让他们去拉股价！去散布谣言！去搞小动作！侬就两个字——‘不响’！不回应！不解释！不参与！让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他们自己折腾！折腾得越凶，暴露得越多！等他们折腾累了，露出破绽了，侬再……后发制人！”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阿宝，记住！商场如战场，但最高明的战法，不是冲锋陷阵，而是以逸待劳！不是争一时之长短，而是谋万世之根基！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争什么‘上海滩第一’，而是要把侬的‘信用钱包’，养得厚厚的！养得实实的！养得让所有人提起宝总，想到的不是侬多有钱，多能打，而是——稳！可靠！值得信赖！这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这才是麒麟会永远也打不垮的根基！”
“养信用……”宝总喃喃自语，眼中精光闪烁！爷叔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为他指明了方向！是啊！与其在麒麟会的泥潭里缠斗，不如跳出棋局，固本培元！把根基打牢！把信用养厚！这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王道！
“爷叔！我明白了！”宝总的声音带着豁然开朗的振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爷叔欣慰地笑了，“阿宝，记住李李那句话——目标不要太遥远，一步步走。看到未来，才会有未来。侬的未来，不在麒麟会的棋盘上，在侬自己手里！把每一步都走稳了，走实了，时间……会站在侬这边！”
挂断电话，宝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渐停歇的暴雨。乌云散去，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
黎明，即将到来。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小闲的号码：“小闲，通知下去：从今天起，宝隆贸易及关联公司，进入‘战略调整期’。暂停一切对外扩张和并购计划。所有精力，聚焦现有业务，苦练内功，提升效率，优化管理。目标——夯实根基，提升盈利！另外，通知服饰公司管理层，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经营分析会！我要听详细的业绩报告和未来三年的发展规划！”
“是！宝总！”小闲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执行命令的坚定。
宝总放下电话，走到音响前，关掉了那首循环播放的《执迷不悔》。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他走到吧台，拿起那杯喝了一半的威士忌，走到窗前。
窗外，雨停了。黄浦江上，一艘早起的渡轮拉响了悠长的汽笛，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新的一天，开始了。
宝总端起酒杯，对着窗外初露的曙光，嘴角勾起一抹从容而自信的弧度。
“麒麟会……这盘棋，我们……慢慢下。”他低声自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也带来了迎接新挑战的无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