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涪水村的清晨被一层薄薄的乳白雾气笼罩。
草针堂前,往日里总要为柴米油盐争执几句的村妇们,此刻却安静得如同初生的羔羊。
她们自发围坐一圈,人人手中一捧浸透了晨露的苎麻,指尖翻飞,竟是在搓拧麻绳。
这麻绳搓得极有章法,并非为了织布缝衣。
只见她们将一根根青翠的麻纤维对折,再对折,拧紧,口中还哼着一段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童谣:“三折为络,九结成穴……”每一个结打下,都仿佛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韵被锁入绳中。
这动作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捻一绕,都暗合了《针经·结引法》中失传已久的古诀——以结代刺,引气成阵。
人群中,一位患了数年顽固咳症的老妪,一边费力地捻着麻绳,一边压抑着喉头的痒意,发出阵阵沉闷的咳声。
她身旁的一名妇人见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自己手中即将成型的麻绳,轻柔地在老妪枯瘦的手腕上多绕了三匝。
这动作仿佛一个信号,周围的妇人们有样学样,纷纷将自己的麻绳延长,一圈,两圈,三圈……数十根蕴含着晨露与心念的麻绳,悄无声息地搭在了老妪的臂膀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老妪猛地张大了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她胸口重重一揉,那股盘踞多年的滞涩感,竟如冰雪遇骄阳般轰然消融。
她连喘了数口粗气,每一口都像是要把这半辈子没吸够的新鲜空气尽数纳入肺腑。
半晌,她浑浊的双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指着手腕上的麻绳,声音颤抖:“这……这绳子!怎么像有人在给我揉肺?”
无人能回答她。
她们只知道,就在刚才,所有人的心念都凝聚在那一声声咳嗽上,希望它能停止。
而这股纯粹的愿力,竟真的通过麻纤维的导引,牵动了弥漫于天地间的地气,悄无声息地疏通了她肺经的“中府”与“云门”两大要穴。
屋檐之下,赵篾匠身形笔直如松。
他袖中那半截作为传承信物的“风府”针尾,此刻正散发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昨夜埋下的那些地下残针没有丝毫震动。
这意味着,这一次的疗愈,并非由他主导,而是涪水村的民心,第一次自发地、成功地完成了牵引。
这火种,真的点燃了。
正午的阳光毒辣得能把石子烤出油来。
村里的晒谷场上,一群半大的孩童却浑不在意,追逐打闹,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小褂。
阿禾没有参与,他独自蹲在谷场角落,用几颗光滑的石子认真地摆着一个奇怪的阵法,那是赵篾匠教他的简易聚气阵。
忽然,一阵尖锐的哭嚎刺破了喧闹。
原来是两个孩子为了抢夺一匹破旧的木马扭打起来,其中一个瘦弱些的男孩被推倒在地,手肘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脱臼了。
剧痛让他嚎啕大哭,满地打滚。
大人们闻声围了上来,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要去翻找夹板,有人要去请赵篾匠。
就在这片慌乱之中,阿禾猛地站起身,他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没有去扶那个孩子,而是学着昨夜祭祀时的模样,用力拍了三下手掌,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大家围个圈!手贴着地!”
孩子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但阿禾平日里分发草药,在他们之中颇有威信。
几乎是本能的,十余个孩子迅速围成一个圆圈,将那哭嚎的男孩围在中央,然后齐刷刷地将小小的手掌按在了滚烫的黄土地上。
就在最后一双手掌落下的刹那,一股极细微的震颤自地面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百里之外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又仿佛是大地母亲的一次轻柔呼吸。
那脱臼的孩子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他那扭曲的手臂竟肉眼可见地自行归位!
他愣愣地抬起手,活动了一下,除了些许酸麻,竟再无痛感!
刚从屋里冲出来的稳婆恰好目睹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张大了嘴,指着那孩子完好如初的手臂,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群心共振·自动归骱”!
非针非药,纯粹是以孩童们纯净无杂的意念为引,催动了那无处不在的地脉微流,隔空完成了对人体筋骨的精准校准。
午后,暑气蒸腾。
村东头那口养活了全村几代人的老井,突然发生了异状。
守井的老农像往常一样摇着辘轳,当汲水桶刚提到半空时,井壁上那些湿滑的青苔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活物的脉搏般,清晰地明灭了三次。
老农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绳索“哐当”一声掉回井里。
他惊魂未定地趴在井沿向里望去,却见原本平静的水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由水纹组成的字迹,清晰可辨:“阴虚者饮,阳亢者漱。”
字迹持续了数息便消散了。
老农壮着胆子,重新打上一桶水。
他最近总觉得头昏脑涨,大夫说是阳亢之兆。
他犹豫片刻,舀起一捧水,没有喝,只是含在口中漱了漱。
一股前所未有的甘甜清冽瞬间涤荡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道清泉浇灭了头顶的虚火。
不过片刻,他那持续多日的头昏脑涨竟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消息不胫而走,全村哗然。
从此,村民们打水不再争抢所谓的“吉利时辰”,反而在取水前,会对着井口静心默祷片刻,仿佛在与这口井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赵篾匠闻讯赶来,他俯身探查,敏锐地察觉到井底那枚沉眠多年的“列缺”残针,正因为承受了昨夜“点灯祭”的磅礴愿力,而被彻底激活,开始自主辨症供水。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井底的淤泥之中,那枚残针的针痕周围,竟又悄然生出了七株奇异的“钩茎草”,根系盘根错节,恰好缠绕着针痕,形成一个微型的七星阵,源源不断地转化着地气。
第四日破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村里的放牛娃们便赶着牛群,懒洋洋地朝后山走去。
途经一处被洪水冲毁的断桥时,一个最机灵的小崽子发现,桥墩的裂缝里,插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那其实是赵篾匠早年学艺时遗落的一枚“校雠引针”,用来校准地脉偏离的,早已被他遗忘。
而今天,这枚铁钉的顶端,竟凝结了一颗硕大无比的露珠,在晨曦中晶莹剔透,宛如宝钻。
更奇特的是,凑近了看,那露珠之内,竟隐约有无数丝线般的流光在缓缓游动,俨然是一幅缩微版的流动经络图!
小崽子鬼使神差地摘下那颗露珠,学着大人吃药丸的样子,一口含进了嘴里。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从舌尖炸开,直冲天灵盖。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那慢悠悠走过的牛群时,景象竟完全不同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头跛脚老牛的体内,有一股黑气死死地堵在它左后腿的某个位置。
他脱口而出:“它左后腿‘环跳’穴堵了!”
同伴们哄堂大笑,没人信他。
那孩子急了,牵过老牛试着走了几步,果然见它步履拖沓,左后腿不敢用力。
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孩子掏出随身携带的竹哨,鼓起腮帮,对着老牛的方向,短促而有力地吹响了三声。
音波扩散,肉眼难见。
但就在那奇特的音调传入老牛耳中的瞬间,它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震天的长嘶,那条原本拖沓的瘸腿竟猛地蹬直,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再走时,已是四蹄生风,步履矫健!
放牛娃们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谁也不懂,这便是“声引气行”之术的初显。
地脉中的活针虽未出体,却已经能借助露珠、声音这等自然介质,将调气之能传递出去,由一个懵懂的孩童之手,初试锋芒。
黄昏,残阳如血。
阿禾独自坐在田埂上发呆。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天降的“鸠尾”石针,可这几日,它却不再发热,变得冰冷沉寂,仿佛彻底失去了灵性。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轻声喃喃:“你……不认我了吗?”
话音未落,异象骤起!
整片广袤的稻田,那亿万根即将成熟的稻穗,竟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向着阿禾所在的方向,向着西方,缓缓倾斜了三寸!
没有风,没有外力,那景象,如同亿万根稻穗组成的绿色海洋,在向它们的王,行一个庄严而肃穆的叩拜之礼!
远处山坡上,正在修补渔网的赵篾匠,忽觉胸口那枚传承印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清凉。
他霍然抬头,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夕阳的余晖之下,所有插在田埂上的农具——农民们随手丢下的镰刀、锄头、木叉——它们的金属尖端,此刻竟无一例外地浮现出淡淡的光晕,这些光点在广阔的田野上遥相呼应,赫然排列成了《万针归宗图》中从未被点亮的第二重分支轨迹!
赵篾匠手中的渔网滑落在地,他猛然醒悟,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错了!
大错特错!
阿禾的针不是失去了灵性,而是它的灵性,已经扩散到了整片大地!
针已不必再认主,因为大地本身,已经在这数日万民心念的浇灌下,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经络!
子夜,万籁俱寂。
当整个涪水村都沉入酣睡之际,草针堂内,那名被赵篾匠带回来的蓝纹婴,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
他那双如同深海般幽蓝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赤着一双小脚,竟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踩上屋顶的瓦片,仰头望向漫天星斗。
忽然,他伸出那只布满蓝色纹路的小手,对着北方遥远的天际,凌空虚点了一下。
就在他动作完成的同一瞬间,千里之外,一座早已荒废了数百年的郡城地底深处——那里曾是西汉太医署的旧址——无数尘封在青铜地砖缝隙中的锈蚀针具,竟同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颤。
其中,一支深埋地下的“大椎”古针,竟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般,缓缓从泥土中升起了半寸,针尖微微一转,准确无误地朝向了涪水村的方向!
而在草针堂的供桌之上,那块刻着“心诚则灵”的铜牌,毫无预兆地“咔”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比黄金更加纯粹的淡金色液体,从裂缝中缓缓渗出,顺着木桌的纹理,蜿蜒流淌,最终在桌面上,形成了一个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轮廓——那是一个“城”字。
睡梦中的赵篾匠猛然睁开了双眼,他一把抓向自己的胸口,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他不必去看,也已然知晓。
这场由一根草茎点燃的星星之火,在燎遍了涪水村的原野之后,终于要循着古老的脉络,烧进那早已断壁残垣的城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