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际刚泛起一线鱼肚白,薄雾如纱,笼罩着涪水村静谧的药圃。
那株神秘的金线晶株,经过一夜月华的滋养,愈发显得神异非凡。
在它华盖般的顶端,七滴晶莹剔c的露珠悄然凝结,宛如七颗悬空的钻石。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薄雾,精准地照射在露珠之上时,它们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依次垂落,滴入早已备好的白玉盏中。
每一滴露珠落入盏底,都荡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微光,氤氲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赵篾匠神情肃穆,亲自主持着这神圣的仪式。
村民们屏息凝神,排着队,由他用一根细长的竹管按户分取这救命的甘霖。
就在分发到第六滴时,所有人都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最后一滴露珠,竟悬在了晶株的尖端,迟迟不落。
它非但没有下坠,反而开始在空中缓缓旋转,表面光华流转,如同一面被擦亮的微型水镜。
紧接着,一幅清晰的影像在水镜中浮现:村西头的王寡妇家,她正对着灶台上的药罐手忙脚乱,灶膛里的火烧得过旺,黑色的药汁在罐中剧烈翻滚,一股焦苦的气味仿佛穿透了影像,直扑众人鼻尖。
“这……这是什么仙法?”村民们惊得目瞪口呆。
赵篾匠却浑身一震,双目陡然射出精光,心中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豁然开朗!
师父!
原来您留下的,不止是能疗愈肉身的药,更是能洞察人心、预知祸患的“天眼”!
他猛然醒悟,这露水,不止能疗身,更能察心!
“快!”他来不及解释,对着旁边几个半大孩子急声喝道,“吹《编筐调》,三短两长,用最大的力气!”
一个机灵的孩童立刻掏出怀里的陶哨,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奏起来。
尖锐而独特的哨音“啾啾啾——啾啾——”瞬间划破晨雾,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穿过竹林,直奔村西而去。
正在灶前急得满头大汗的王寡妇,正要拿起勺子去搅,那穿林而来的哨音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在她后心点了一下。
她手中木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抬起头。
窗外,清晨的竹影随风摇曳,但在她眼中,那竹影竟如三根银色的长针,对着她的药罐虚虚连刺三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想起了昨夜的梦,脱口而出:“我……我梦见李先生就站我锅前,一个劲儿地摇头!”那梦境与眼前的异象重合,让她瞬间泪流满面。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本能地扑上前,飞快地撤掉灶膛里的柴火,又慌忙舀来清水兑入药罐中。
滚沸的药汁渐渐平息,那股焦糊味也淡了下去。
她瘫坐在地,望着窗外,泣不成声。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邻村的几个壮汉用门板抬着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涪水村。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双目赤红如血,嘴角挂着白沫,身体疯狂扭动,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带头的老者一脸绝望:“赵师傅,求您救救这孩子!前村的郎中看了,说是‘鬼上身’,扎针喂药都没用,眼看就要没命了!”
赵篾匠负手而立,并未靠近,只远远打量了一眼,眼神平静如水。
他没有理会“鬼上身”的说法,沉声道:“抬进祠堂,但不要落地。”
村民们立刻行动起来。
赵篾匠指挥众人取来九根浸过井水的粗麻绳,在祠堂空旷的地面上,依照“三阴三阳”的方位,结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
绳网铺好后,几个壮汉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癫狂少年轻放在网中央。
少年一接触绳网,挣扎得更加剧烈,仿佛那绳子是烧红的烙铁。
赵篾匠在绳网北首的“坎水位”盘腿坐下,双目微闭,口中开始低声默诵《诊脉法》的开篇总纲。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节拍。
周围的村民在他的示意下,伸出手指,随着他的诵经声,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绳网的各个节点。
“啪……啪……啪……”
每一次拍击,都像是一滴水珠落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无形的波纹。
片刻之后,整张绳网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突然,其中一个绳结猛地绷紧,发出“咯”的一声脆响,将周围的绳线都拉扯得变了形!
赵篾匠双眼蓦地睁开,厉声道:“就是那里!”
那个绷紧的节点,正对应着人体足少阳胆经的络穴所在!
他抓起早已备好的一把谷粒,看准方位,手臂一扬,金黄的谷粒不偏不倚,沿着那条紧绷的绳线,在地上撒出一条清晰的金色痕迹。
“取井水来!”
一盆冰凉的井水被泼洒在地上。
奇迹发生了,水珠并未四散开去,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自动顺着那道金色的谷线游走,最终在少年身体下方对应的位置,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赵篾匠眼神一凛,低喝出八个字:“火郁于肝,气逆冲窍!”
他随即取出一根艾草,点燃后,并不靠近少年,而是悬于那水旋涡上方三寸之处。
不触碰,不熏烤,仅仅是借助艾草燃烧产生的热流,巧妙地扰动着那一小片空间的空气。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不明白这隔空取火究竟有何用。
半炷香的功夫悄然而过,那癫狂的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不似人声的嚎叫,随即身体一软,竟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已是半个时辰后。
他茫然地坐起身,双目赤红尽褪,神志清明,只是满脸虚弱:“我……我这是在哪里?”
围观的邻村村民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一片,对着赵篾匠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颤抖:“神仙!神仙啊!这不是跳大神,这是……这是在用地气扎针啊!”
第三日,天降暴雨,电闪雷鸣。
入夜,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精准地劈在了涪水江畔一棵早已枯死的百年老树上。
枯树应声而裂,被从中劈作两半,轰然倒地。
焦黑的断面上,竟缓缓渗出了一缕缕淡青色的汁液,在雨水的冲刷下散发出奇异的草木清香。
赵篾匠不顾倾盆大雨,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江畔。
他蹲下身,看着那焦黑木心中新生的青液,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沾了一滴,送入口中。
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流从喉间炸开,直冲脑海。
他浑身剧烈一震,一段被遗忘多年的记忆,如同被雷电劈开的顽石,轰然显现——那是师父李青针当年在酒后,带着几分醉意口述,却从未记录在任何书册上的一段秘语:
“风从八方来,针自五土生。石可载气,木可通神,凡能承力者,皆可为针。”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赵篾匠激动得浑身颤抖,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
师父,您早就将“无针之针”的最高总诀,藏在了这风雨雷电的自然显化之中!
他连夜召集村中所有核心的青壮年,在祠堂的烛火下,将自己的领悟倾囊相授。
他开创了一门全新的法门,名为“观物辨经”:看屋檐滴水的快慢缓急,就能知晓肺气的盛衰;听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声音,便能判断心火的旺平;甚至连村里母鸡啄米的节奏,在有心人眼中,都能对应上人体脉搏的强弱跳动!
从这一夜起,涪水村的医道迈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们不再问“哪个穴位该扎”,只问“天地万物,何处该动”。
第五日,一队官差护送着一架马车来到了村口。
郡府派了新任的医官前来“验术”。
医官带来了朝廷颁布的标准针灸铜人模型和一卷卷经穴图,态度倨傲,要求涪水村的村民当众演示“正规针法”,以正视听。
赵篾匠看着那闪闪发亮的铜人,只是笑了笑,不接话。
他反倒客气地请那位医官站到祠堂前那块被村民们称为“听脉桩”的青石板中央。
“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赵篾匠淡淡道,“不妨先听一首我们村的《编筐调》,解解乏。”
说罢,他向村民们递了个眼色。
几十名村民立刻围着青石板站开,齐声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谣。
歌声此起彼伏,看似杂乱,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声波韵律,通过地面,缓缓渗入青石板中。
医官本是嗤之以鼻,但歌声响起不过片刻,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呼吸不畅,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心中一惊,连忙从药箱里掏出自己的脉枕,给自己搭起脉来。
这一搭,他顿时骇然失色!
他发现自己左右手的脉象竟然截然相反!
左手脉弦紧如刀割,是肝气郁结到极致之象;右手脉却滑利如流水,分明是湿热内蕴之兆。
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竟在自己体内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这……这是“阴阳离决”之兆!乃是医书中记载的死症前兆!
他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赵篾匠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大人,您常年伏案批阅公文,左肩习惯性下压以稳住笔杆,气血凝滞于左;右手手腕却需不断运墨书写,气血过分流于右。日积月累,气血早已偏废。若不信我这‘地针’之法,您总该相信您自己的脉象吧。”
医官瘫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良久无言。
最终,他颤抖着站起身,将带来的考核册和经穴图,亲手投入了祠堂前的火盆中。
熊熊火焰吞噬了那些“规矩”,他则对着赵篾匠,深深叩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然而,福兮祸所伏。
第六日黄昏,那株作为一切神迹源头的金线晶株,突然停止了生长。
它顶端含苞待放的花苞开始萎缩,遍布株身的金色丝线也变得黯淡无光。
赵篾匠心头一沉,立刻赶到药圃,将手掌贴在地面上,闭目感知。
片刻后,他脸色大变。
他感觉到,埋设在地下的七枚“地维石”,其震动变得紊乱不堪,尤其是对应东南“脾土位”的那枚,震动最为微弱,几乎就要停滞。
“不好!”他带上几个精壮村民,朝着东南方的山坡狂奔而去。
赶到那里,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只见那片山坡上,一个巨大的土坑赫然在目,那是郡中某个豪族为了烧砖,私自在此掘取陶土,竟已将山腹挖穿!
而在那深坑的底部,一块半露的巨石上,金色的纹路已然龟裂,如同一张布满皱纹的垂死之人的脸,正微弱地喘息着。
那正是当年李青针亲手埋设的七枚“地维定穴石”之一!
赵篾匠的愤怒在瞬间达到了顶点,却又在下一刻化为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愤怒无用。
他立刻命人回村,取来全村各家各户的灶膛灰,又寻来刚生产不久的产妇,取其产后排出的少量污血,将两者混合,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龟裂的石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召集来村里十二名最年幼的孩童,让他们围着巨石坐下,教他们吟唱一支童谣。
那童谣的曲调和节奏,正是孩子们平日里玩耍时,无意间模仿李青针走路、踱步的节奏所自创的。
稚嫩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纯净而绵长,带着新生的气息和对先师最本能的模仿。
歌声持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奇迹再次发生。
那布满裂纹的石缝中,竟缓缓渗出了晶莹剔透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一般,慢慢修复着裂纹。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巨石上时,上面的金色纹路“嗡”的一声,重新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第七日凌晨,药圃中雾气氤氲。
一道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药圃边缘。
正是消失已久的李青针。
他凝视着那株恢复了光彩的晶株,良久,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
他没有上前,也未发一言,只是从江边随手折来一根中空的芦苇杆,缓步走到径株三尺之外,将芦苇轻轻插入了湿润的泥土中。
就在芦苇入土的刹那,整株金线晶株骤然大亮,万道金光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地下的无形经络疯狂奔涌而出,齐齐贯入那根纤细的芦苇杆中!
一瞬间,原本平平无奇的苇身变得通体透明,宛如玉石雕琢。
在其中,无数流光溢彩的文字奔腾流淌,清晰可见——那竟然是传说中早已失传的《针经》第六卷,“草木为针篇”的全文!
赵篾匠在山坡上感应到异动,发疯似的奔回药圃,刚想开口呼喊,却见李青针已经转过身,背影萧索而孤高,几步之间便融入了浓重的晨雾,再也寻觅不见。
那根承载着无上医道的芦苇,在晨风中轻轻摇摆,仿佛在向他点头致意。
赵篾匠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根芦苇,仰天嘶喊,声震四野:“师父!我们懂了!我们懂了!针不在手,而在眼、在耳、在脚踩的地、在开口的声!”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芦苇似已完成了使命,自行“啪”的一声折断,化作万千飞絮,被风一吹,飘向了四面八方,融入了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涪水村的传奇,自此才真正开始。
然而,赵篾匠和他村民们都未曾料到,这飞散的芦苇絮,不仅带走了李青针最后的教诲,也仿佛将一个惊人的消息,送到了这片土地的权力中心。
他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其回音仿佛还在山谷间飘荡。
仅仅三日之后,一阵急促到几乎要踏碎村口石板路的马蹄声,便彻底撕裂了涪水村的宁静。
一名来自郡城的信使滚鞍下马,浑身沾满尘土与霜露,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绝望,他冲到赵篾匠面前,嘶哑地喊出了一句让整个村庄都陷入死寂的话:
“赵神医!速速驰援郡城!天大的事……天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