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微光刚刚刺破夜幕,柳妻已背上药篮,步履匆匆地向村子走去。
守了三日夜,丈夫的病情虽稳,她自己却已是心力交瘁,胆经郁结之处隐隐作痛。
她必须赶在丈夫醒来前,将昨夜采回的几味辅药处理妥当。
途经那片沙洲,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昨夜那个孩子无心踩出的“承”字竖画,依旧清晰地印在湿泥上。
可让她心头一跳的是,以那道笔直的竖画为中心,周围的泥土竟像是被无形之手犁过,龟裂出无数道蛛网般的细密纹路。
那纹路曲折延伸,交错纵横,其形其势,竟与她医书中那幅失传的《针经·络脉图》所绘的“十二正经地络”别无二致!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连日劳累眼花了。
然而,当第一缕晨曦穿透薄雾,更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沙洲上草叶尖端的露水,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竟一颗颗自动脱落,汇聚成细微的水流,精准无误地沿着那些泥土裂纹缓缓滚动。
水流每至一处交汇点,便会微微停顿,水珠轻颤,如同针灸高手施针后,气至穴位时的“留针”之象。
柳妻屏住呼吸,缓缓蹲下身子。
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其中一道裂纹。
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凉,那股凉意并未四散,而是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冰针,瞬间循着她手臂的经络,直透她淤塞的少阳胆经。
她甚至没有运使任何内息,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困扰了她三日的胀痛与郁结,竟在这股大地凉意的冲刷下,豁然通畅!
她猛地抽回手,满眼骇然地望着这片沙洲。
这不是巧合,绝不是!
这是大地在“自行施针”,以天地为炉,以万物为针,正在施展着她闻所未闻的通天医术!
午时,烈日当空。
村东头的张家妇人抱着自家半岁的娃儿,哭天抢地地跑了出来。
婴儿面色发青,肚腹鼓胀如小鼓,啼哭声已近嘶哑,显然是食积之症。
邻里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她快去寻柳家先生,妇人却一个劲地摇头:“不成,不成!昨夜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神仙教了我法子,他说搓热了手,顺着娃儿的肚皮往下划拉八下就好!”
说罢,她竟真的当着众人的面,撩开婴儿的衣衫。
只见她将双手掌心对搓得滚烫,而后覆在婴儿的中脘穴上,以一种极为沉稳的节奏,顺时针缓缓揉按。
每一圈揉按的末尾,她的指尖都会在婴儿的天枢穴上轻巧地一提一放。
那动作,那韵律,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暗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仿佛一位行医甲子的老国手在亲自运指。
柳妻恰好路过,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立在不远处的柴垛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她看清那妇人手法的瞬间,心头掀起了比清晨在沙洲上更剧烈的惊涛骇浪!
那……那分明是早已失传的《幼科推拿诀》第三式——“降浊归肠手”!
此等手法,需医者达到“赤针境”,方能意引气随,以无形之气导引有形之积。
可如今,竟被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凭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使得分毫不差!
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下,不过片刻功夫,那婴儿的啼哭声竟渐渐止歇,小腹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声,紧绷的肚皮肉眼可见地软化下去,青紫的面色也迅速恢复了红润。
张家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连叩谢天恩。
柳妻则悄无声息地退入小巷,一言未发。
她的心乱了,这片天地,似乎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将那些失落的医道传承,重新播撒向人间。
入夜,繁星满天。
柳妻避开众人,独自来到村后那口废弃的古井旁。
这里是她的伤心之地。
三年前,为了彻底斩断过往,她曾亲手将师门代代相传的最后一枚“医道传承印”,沉入了这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以为从此尘封,永诀过往。
此刻,她鬼使神差般地俯身,朝着幽暗的井口探望。
井水如墨,倒映着破碎的星光。
就在那星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她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枚她亲手沉下的青铜古印,静静地躺在井底,但它那原本锈迹斑斑的表面,竟从一道细微的裂缝中,顽强地钻出了一茎翠绿的新芽!
那新芽不过寸许,叶片却非寻常草木之形,而是细长如针,叶面上的脉络清晰分明,宛若一幅天然的经穴图谱。
她心神剧震,从井边寻来一根长长的竹竿,轻轻搅动水面。
涟漪一圈圈荡开,就在水波触及井壁的刹那,她仿佛听见了一阵极细微、极古老的诵读声,从井底深处幽幽传来。
那声音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熟悉的语调——正是师祖涪翁当年在灯下校对医书时,低声吟哦《素问》的独特韵律!
柳妻怔怔地立在井边,良久,终究没有选择打捞。
她默默地从药篮里取出一束新采的艾草,仔细地系在井栏之上,权当是对这匪夷所思景象的无声祭奠。
子时,万籁俱寂。
村西头的七十二医坊深处,那间常年用铁锁封闭的“玄针阁”内,忽然传出异动。
一排紫檀药柜竟毫无征兆地开始轻微震颤,紧接着,那三十六格标注着不同药材的抽屉,开始一格接一格地自行开合。
那开合的节奏诡异至极,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舒缓如微风,竟与村东头即将临盆的产妇王氏的喘息声,隔着数里之遥,达到了惊人的同步!
柳妻被这动静惊动,提灯赶至阁楼外。
她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只见“当归”、“川芎”、“炙甘草”这几格抽屉,正自动滑出三份,不多不少;而“附子”、“乌头”这类药性峻烈的虎狼之药,则紧闭不动,纹丝不乱。
她心念电转,立刻取来纸笔,将那些开启抽屉的顺序飞速记下。
待她将记录与脑中的《诊脉法·胎产篇》一对照,赫然发现,这药柜自行配伍的顺序,竟是古籍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顺生安胎散”!
她正欲推门近前细察,阁楼内却“啪”的一声闷响,所有滑出的抽屉在同一瞬间全部闭合,仿佛一个被窥破秘密的孩童,羞于再示于人。
月上中天,涪水江面再度升起浓重的雾气。
柳妻心有所感,独自立于滩头。
今夜的雾,比往昔更加浓厚,如同一块巨大的天幕垂落江上。
就在那乳白色的雾幕之上,渐渐浮现出无数细长的光影,长短不一,虚悬空中,皆是针形。
这些光针的排列看似杂乱,实则暗合章法,分列上下,竟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子午流注”时辰图!
忽然,图中一道最粗壮的银色光针,仿佛接收到指令,自雾中破空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疾刺向东南方村落中的一户人家屋顶,而后悄然隐没。
柳妻心中一紧,提起一口气,循着那光针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抵达那户人家院外时,正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惊呼。
一位老农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一手抚按着自己的左肩,满脸惊疑地对老伴说:“好痛!像是被啥玩意儿狠狠扎了一下……”
柳妻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老农按压之处。
那里,正是足少阳胆经的“肩井穴”!
她记得,三日前,正是这位老农冒着大雨在田里抢收最后的稻谷,湿邪早已深伏于经络之中。
她缓缓仰头望向天际,江上的浓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雾中针影也消失无踪,唯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仿佛真气灼烧后留下的微焦气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柳妻再次回到了那片改变了一切的沙洲。
昨夜那道由孩童踩出的竖画依旧,但让她瞳孔骤缩的是,就在那竖画的末端,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笔苍劲有力的横折钩!
那笔画绝非人力所为,翻卷的湿泥带着一股悍然天成的力道,转折之处棱角分明,如刀劈斧砍,俨然是书法大家酒后挥毫的巅峰手笔!
她伸出手,隔空比划着这个字。
首划“点”,由苔痕凝成;次划“竖”,出自顽童之足;如今,又添了这惊世骇俗的一笔“折钩”。
一个“承”字,已然初具雏形。
她的目光,猛地顺着那横折钩的笔锋走势,投向了远处幽暗的涪水深处。
那一笔所指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当年师祖涪翁沉船藏匿医道宝典的漩涡浅滩!
她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喉咙发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您……不是已经走了吗?那这字,是谁写的?”
话音未落,她眼前的滩头湿泥,忽然毫无征兆地轻微下陷了寸许,形成一个模糊的印记,仿佛有一只无形之足,在方才的瞬间,刚刚从她面前转身离去。
柳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从沙洲到古井,从医坊到长河,一夜之间,仿佛彻底活了过来。
一个宏大而古老的存在,正在苏醒。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这村中,还会有新的“药”出现。
或许,就在那些清晨起来,即将开始奔跑嬉闹的身影里;或许,也就在他们脚下即将踩过的每一寸草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