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刚刚燃起的希望火光,终究没能驱散所有黑暗。
一种新的、名为“畏错”的阴影,正悄然笼罩在幸存者心头。
他们宁愿忍受旧痛,也不敢再轻易尝试那充满未知的金纹自针,生怕一针下去,不是新生,而是更深的深渊。
阿禾看在眼里,沉默数日,随后在营地中央圈出一块空地,立起一块木牌,上面只写着三个字——“错疗场”。
他召集了所有曾因自针出错而受伤的人,命令他们当众复现当时的错误。
人群骚动,恐惧与羞耻交织。
一个汉子涨红了脸,第一个站出来。
他颤巍巍地举起骨针,刺向自己左胁下的“期门穴”。
针入半寸,他猛地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弯下腰,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就是“畏错”的源头。
“还有谁刺过此穴?”阿禾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个瘦弱的妇人迟疑地举起手。
阿禾让她走到汉子身边,却不让她用针,而是用指腹用力按压同一穴位。
妇人照做,几息之后,她腹中竟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响动,随即一股浊气排出,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一模一样的穴位,一个呕血,一个排气。众人困惑不解。
阿禾让两人并排坐下,目光如炬,审视着他们:“你,何时进食?”他指着那汉子。
汉子答:“空腹,想着心诚则灵。”阿禾又转向妇人:“你呢?”妇人小声道:“饭后……约摸两刻钟。”
时辰差!
阿禾眼中精光一闪,取来一根磨尖的骨签,在地上画出两个并排的人形,分别在“期门穴”旁标记了“空腹”与“食后两刻”的字样。
就在他落笔的瞬间,他怀中那块神秘泥印微微一热,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光晕自泥板浮现,映出一行残缺的古篆——“子午流注,盛衰有时”。
柳妻站在一旁,看着那地上的图样,恍然大悟,她喃喃自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是他们错了……是痛的时间不一样。”
“畏错”的坚冰,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紧接着,第二个难题出现了。
一个孩童在模仿大人的“哭疗”时,因无人指导,竟嚎啕过度,哭到面色青紫,气息奄奄,几近昏厥。
孩子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他冲到阿禾面前,哭喊着这法子会要了孩子的命。
阿禾没有立刻施救,而是蹲下身,将孩子的手指轻轻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然后示意他,用尽全力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喊。
孩子照做,感到自己的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
“记住这个感觉,”阿禾温和地说,“这叫‘一痛’。现在,再哭得大声些,直到指尖明显抖动。”孩子再次哭喊,指尖的抖动果然加剧了。
“这是‘二痛’。”阿禾的声音像有魔力,安抚着孩子的情绪,“若哭到指尖剧震,便是‘三痛’,那时就必须停下。”
他引导孩子反复尝试,只哭到“二痛”便收声。
几次之后,孩子不仅没有昏厥,反而胸中郁结之气随哭声排出,呼吸变得顺畅悠长。
阿禾站起身,面向所有惊愕的幸存者,推广这套“三痛尺”。
众人纷纷效仿,或以手指按唇,或以指节屈伸来度量自身的痛感。
很快,每个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可承受区间”,不再盲目忍耐,也不再因恐惧而退缩。
营地角落里,涪翁那几乎消散的残念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语,只有阿禾听见:“以前医者定生死,如今病人自己知道——哪一针该收手。”
“畏错”的阴影,又退散了三分。
营地里有一群特殊的幸存者,他们双目失明,骨签上的图文对他们而言形同废纸。
他们只能凭借记忆和彼此的口述,在黑暗中互相摸索着按压穴位。
起初,营地里时常响起他们因按错位置而发出的痛呼,但阿禾没有干涉,只是默默观察。
数日之后,奇迹发生了。
这群盲人竟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触摸定位法”。
他们以鼻嗅闻对方身上的体味来大致判定区域,以耳聆听喘息的粗细来判断按压的深浅,更以手掌摩挲皮肤的纹理与冷热,来感知气血的流转。
他们的手法看似混乱,却招招都落在最关键的痛点上。
阿禾将他们的经验一一记录,整理成一套功法,命名为“盲触十三式”。
当他刻下最后一个字时,怀中泥印再次发烫,这次浮现的字样是——“手诊古法”。
柳妻看着那群在黑暗中相互扶持、精准施治的盲人,眼中满是敬畏,她对阿禾感慨道:“眼睛看不见经络,可他们的手,早就在黑暗里摸到了道。”
然而,质疑从未停止。
一个精壮青年,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不驯的审视。
他认为阿禾的理论不过是侥幸,是乱中取胜。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假扮重症,故意胡乱自针,想要试探这“道”的极限。
他避开要害,却专挑那些似是而非的穴位下手,想看阿禾何时会出面制止。
阿禾看穿了他的意图,却不动声色,任其发展。
营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上。
青年额头渗出冷汗,手中的骨针越来越偏,终于,在一阵狂乱的刺激下,他将一枚金纹骨针,刺入了胸口正中的“鸠尾穴”!
那是心包募穴,大凶之位!
“疯了!”有人惊呼。
就在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如闪电般击中青年的心口,他眼前一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那股剧痛穿心而过,竟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他体内一道淤积多年的无形枷锁。
一股热流自胸口炸开,瞬间贯通四肢百骸,他只觉得长久以来的胸闷气短之症,在此刻荡然无存!
那竟是他常年郁结的“心包络”,被这搏命一击,强行打通了!
青年呆愣片刻,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阿禾面前,重重叩首,声音嘶哑:“我本想骗你,却……却被道骗了。”
阿禾上前将他扶起,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震惊的脸,沉声道:“道不怕骗,怕不信——你敢试,它就肯显真。”
人心彻底被撼动了。
但新的纷争随之而来。
两名母亲为了一个发烧的孩子该不该继续“哭疗”而争执不下。
一个认为孩子体虚,再哭会伤了元气;另一个则坚称自己孩子上次就是哭到喉咙沙哑,反而退了烧。
众人各执一词,都望向阿禾,等他裁断。
阿禾却摇了摇头,他让两位母亲站到人群中央,不讲道理,只陈述各自孩子以往生病时的疼痛反应。
一人细细描述了“高热第三日,必在凌晨寅时自咳而醒,咳后热度稍退”的规律。
另一人则回忆起“每次出疹,必先大哭不止,哭到喉哑,疹子发出,烧便退了”的经历。
她们说得无比详尽,因为那是刻在心头的、关于至亲的记忆。
听完陈述,阿禾让所有为人父母者投票选择方案。
结果,大多数人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而最终的疗效,也与投票结果惊人地吻合。
柳妻当即立下一条新规矩,后被称为“痛议制”:“今后凡遇重大疗法,须由亲历者共议,不凭空洞道理,只讲切身经历!”
至此,“畏错”的阴影,已然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错”的敬畏与探索。
夜深了。
阿禾巡视着渐渐安宁的营地。
月光下,他看到一个男人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正用拳头胡乱拍打着自己胀气如鼓的腹部。
那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自残的意味。
阿禾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制止。
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
是柳妻。
她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阿禾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那男人拍打的节奏越来越乱,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就在阿禾几乎忍不住要出手时,那人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整个人软倒在地。
一道微弱的金纹,竟从他胡乱拍打的“大横穴”周围扩散开来,他那鼓胀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去。
男人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喃喃自语:“我知道我不对……可我就这样,才活得过来。”
我知道我不对,可我活过来了。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在阿禾脑海中炸响。
他伫立良久,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许久之后,他走到营地中央的石柱前,将自己手臂上那道“慢一点”的血色伤痕,一笔一划地拓印下来,深深地刻在了石柱上。
就在他刻完最后一划,转身的刹那,怀中的神秘泥印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胸膛撕裂!
一道刺目的金光,悍然破体而出!
那光芒,非针,非火,而是由无数道细微、交错、纠缠的金色丝线构成,它们在他身后瞬间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
那是一张由无数“错误”织成的网,每一处交点都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每一根线条都是一条曲折的弯路。
然而,就在这张混乱无序的巨网中央,却稳稳地托着一颗虚幻的、强劲有力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风起,吹过营地。
金网的影子投射在广袤的大地上,那万千交错的线条,光影变幻之间,竟与传说中早已失落的《针经》总纲图谱,隐隐重合!
阿禾缓缓回首,看着那张由错误与失败铸就的“道网”,再低头看看手中那些辛苦刻录、被幸存者们奉为圭臬的骨签,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