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在三十六村的土地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奏出了第一个变音。
沙盘村,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新立起了一面红木榜,名曰“悦颜榜”。
榜上用金粉写着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长短不一的朱砂线,代表着每日微笑的时辰。
村长王三麻子正唾沫横飞地宣讲:“太平盛世,天恩浩荡!咱们三十六村,就是这太平的脸面!谁的笑脸最灿烂,谁就是村里的功臣!”
榜下,孩童们在玩一种叫“比笑”的游戏。
一个五岁娃子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了血,他咧着嘴,一边抽噎,一边努力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周围的大孩子围着他,不是扶他,而是拍手起哄:“笑!快笑!不笑就不是好孩子!”
角落里,一个双目蒙着黑布的盲童,手中握着一根断裂的竹杖,轻轻敲击着地面。
他叫阿听,天生目盲,却耳力超绝。
这几日,他听到的笑声越来越不对劲。
那笑声,像是被设定了节拍的木偶戏,每个人的笑都卡在同一个节奏上,高亢,尖锐,却没有一丝胸腔的共鸣。
更让他心惊的是,笑声之下,他能听到一阵阵短促而杂乱的心跳,像是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慌不择路。
“娘,”他小声对身边的母亲说,“他们的心跳,在害怕。”
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发颤:“别胡说!孩子不笑,会被人说‘辜负了这太平光景’!你爹的药钱,还要指望村里的恩赏呢!”
阿听不再说话,只是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地面。
那无数的笑声,仿佛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笼罩了方圆百里。
在这张网的震动下,他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脉象,浮于地表,却毫无根基。
他虽不懂医理,却从过路的郎中口中听过一个词——阳脱之兆。
元气将散,生命将尽,才会出现这种浮而无根的征兆。
与此同时,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入了三十六村的地界。
车上,一位布衣女子正掀开车帘,眉心紧锁。
她便是柳议政的妻子,柳苏。
她出身医药世家,一手诊脉绝技,连太医院的国手都自愧不如。
近来听闻三十六村笑疫怪象,她心中不安,特地前来探查。
她在沙盘村盘桓了七日,每日只做三件事:观、闻、切。
她看到,“悦颜榜”下,那些笑得最久、得分最高的人,眼角和嘴角的肌肉已经僵硬如木雕,即使在吃饭喝水时,那诡异的弧度都无法完全消散。
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汗水和草药的、压抑的酸腐气。
她借口为村民义诊,暗中切了十几个人的脉。
指尖下的脉搏,无一例外,皆是“浮大中空”。
《诊脉法》有云:“脉浮大,按之空,如按葱管,是为伪安。”外表看似安泰平和,内里却早已气血大亏,恐惧侵入骨髓。
这是身体在用最后一点元气,伪装出一副强盛的表象。
柳苏心头大骇,当夜疾书一篇《笑病论》,连夜送往议政堂。
她在信中泣血陈言:“此病非笑多,乃不敢不笑!‘悦颜榜’非功德榜,实为催命符!以规矩强求欢愉,是以鸩酒解渴,百姓已在崩溃边缘,恳请大人即刻下令,禁绝此榜!”
信送出三日,回音渺茫。
直到第五日,一位议政堂的属官才姗姗来迟,带来的不是禁令,而是一句冰冷的嘲讽:“柳夫人,你是不是在京城待久了,就见不得我们乡下人过得好?”
柳苏如坠冰窟。
她看着那官员脸上同样僵硬的笑容,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这病,已经从村野,蔓延到了庙堂。
希望,似乎落在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
村口,盲童阿听依旧在听。
他不再满足于笼统地感受,而是开始分辨。
他用断杖击地的声音为引,将每个人的笑声拆解成一个个音符。
第一日,混乱不堪。
第二日,他隐约听出了规律。
到了第三日,他猛然睁大了那双无神的眼睛,额头渗出冷汗。
他辨出来了!
在所有高亢笑声的底层,都藏着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抽泣!
那抽泣的节奏,与他之前听到的、心跳错位的那个瞬间,完全吻合!
他用父亲留下的旧录音螺,录下了十几个“悦颜榜”上村民的笑声。
回到家,他摸索着找出母亲唱给他听的《针歌》谱。
那是医家用来记诵穴位的曲调,讲究气息沉稳,一呼一吸,皆有法度。
他将录下的笑声与《针歌》的韵律比对,骇然发现,所有的笑声,都缺了最关键的一拍——“沉气”!
真笑,无论是大笑还是微笑,气息必先下沉丹田,而后勃发。
而这些笑,全是浮在喉咙口的假声,气不归元,力不从心。
阿听放下录音螺,长长地叹了口气,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悲悯:“他们在用笑,压住那个想哭的自己。”
就在三十六村的“笑病”即将病入膏肓之际,一个消息如惊雷般在涪水渡口炸开。
涪水一带最有声望的老医师,人称“涪翁”的怪人,要在渡口设宴,指名邀请三十六村所有“悦颜榜”上的前三名赴宴。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涪翁医术通神,脾气古怪,寻常人千金难求一见。
被他邀请,比登上“悦颜榜”榜首还风光。
一时间,九十多位“笑脸状元”穿上最好的衣服,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浩浩荡荡地赶往渡口。
然而,宴席却让他们傻了眼。
渡口边的空地上,只摆着几十张粗陋的木桌,桌上是黑乎乎的窝头和看不出颜色的咸菜,连一滴油星都没有。
涪翁独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沉如水。
他看着众人强笑着入座,努力用笑容来掩饰尴尬和失望,
“当!”
一声巨响,涪翁将手中的粗瓷大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满座皆惊,笑容僵在脸上。
“你们笑给谁看?”涪翁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冬的冰凌,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笑给我?笑给这规矩?还是笑给你们自己?”
全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涪翁缓缓站起,冷眼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人人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今天这顿饭,叫‘哑宴’。不准说话,更不准笑。”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谁要是真情实感地笑出声来,我涪翁重重有赏——赏他一根三寸银针,扎在他的笑穴上,保他三个月,想笑都笑不出来!”
恐惧,瞬间取代了那虚假的欢愉。众人噤若寒蝉,连筷子都不敢碰。
涪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立于场中,发出了破笑三问。
“第一问,你们,有多久没哭过了?”
死寂。针落可闻的死寂。人们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第二问,这里面,谁最近是真心实意地开心过?举起手来我看看。”
半晌,一个中年男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涪翁盯着他:“为何开心?”
那人小声说:“邻……邻居家的娃,乡试落榜了,我家娃……考上了。”
话音未落,周围投来的不是羡慕,而是夹杂着鄙夷和悲哀的目光。
唯一的开心,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涪翁没有评价,而是抛出了最后一问,声音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你们笑,究竟是因为病好了,还是因为……怕被人说有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闸门。
“哇——”
角落里,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猛地伏在桌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吼:“我娘……我娘死了才半年……他们不准我哭,他们说要向前看,说我哭丧着脸是给太平盛世抹黑……我娘啊!”
一声哭,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干枯的草原。
“我爹的腿断了,我还得笑着去给他喂饭……”
“我的田被水淹了,上报灾情,他们说我心态不好,扣了我的救济粮……”
“我……我只是想我儿子了……他在边关,三年没回信了……”
哭声此起彼伏,从压抑的抽泣,到嚎啕大哭,最后汇成一片悲伤的洪流。
九十多个“笑脸状元”,此刻哭得像一群无助的孩子。
涪翁静静地看着,没有一句劝慰。
他只是让弟子们抱来一堆粗布,分发下去:“哭吧,哭出来。哭完了,才算个活人。”
这场“哑宴”,最终变成了一场“哭宴”。
七日后,奇迹发生了。
沙盘村的村民自发地拆掉了那面鲜红的“悦颜榜”,在原地,用拆下的木板和石块,垒起了一面粗糙的墙,他们叫它“哭墙”。
谁心里有痛,有怨,有思念,都可以去墙上刻下自己的心事。
盲童阿听又一次坐在村口,侧耳倾听。
他听见,村里的笑声少了,变得稀稀拉拉,却不再刺耳。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笑,带着胸腔的共鸣,气息稳稳地沉了下去。
而那些心跳,虽然依旧有悲伤的沉重,却不再有那种惊惶的、短促的跳动,它们重新回归了自然的起伏。
涪翁站在渡口,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掺杂着真实悲喜的气息,只觉得胸口那枚淡不可见的传承印记,微微发热。
一行残缺的古字在他脑海中浮现:“真痛可疗,伪乐如蛊;医者当护痛,非灭痛。”
风,从哭墙前吹过。
一个刚刚在墙上刻下“想奶奶”三个字的小童,擦干眼泪,看到一只蝴蝶落在他肩上,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笑容歪歪斜斜,还挂着泪痕,却无比真实,听得人心头猛地一松。
那一笑,终于像个人了。
然而,这种新发现的真实,却并未带来彻底的安宁。
当三十六村的百姓将积压的悲痛尽数倾泻在哭墙之上,当他们不再畏惧眼泪,转而将感激与崇敬的目光,全部投向那个给予他们“哭泣”权力的涪翁时,一种新的、比“悦颜榜”更沉重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强迫他们笑的规矩,但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证明他们“活过来”的象征。
这股由万民感念汇聚而成的洪流,汹涌澎湃,即将为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土地,带来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