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驿站内,寒风从窗棂的破洞中呼啸而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烛火摇曳,将柳文谦专注的侧脸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片从地窖中带回的、如同死灰蝴蝶翅膀般的残片。
这些残片极薄,质地非纸非帛,上面烙印着细密的暗纹。
随着最后一片残片被拼合到位,一角残缺的诏书雏形赫然呈现。
柳文谦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诏书上的朱红官印虽已模糊,但那独特的“九叠篆”样式,分明是新朝的制式!
而上面的文字,并非通行的小篆,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繁复的密文。
“奉天承运……涪翁私藏禁典,蛊惑民心,着即擒拿,传印归朝……”柳文谦一字一句地辨认着,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师父,这……这是王莽未篡汉时,与心腹联络所用的密文!这枚官印,也是新朝初立时才启用的格式!”
一直闭目养神的涪翁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接过那半道拼凑出的“伪诏”,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文字,语气冰冷得如同窗外的残雪:“所以,韩慎之背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医道宿敌,而是王莽旧党。他们想要的,是为师手中的‘传承印’。”
程高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烛火狂跳:“王莽旧党?那群妄图复辟的阴魂!他们要传承印做什么?”
“造神。”涪翁冷冷吐出两个字,将那份伪诏丢入火盆,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化为灰烬。
“他们要借我涪翁一脉的‘传承印’,凭空捏造出一个‘天命所归’的新医统。待时机成熟,便可借‘医权神授’之名,为他们的复辟大业正名,蛊惑天下人心。”
柳文谦恍然大悟,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立新医统……为复辟正名……好大的手笔!”
涪翁站起身,走到驿站门口,凝望着被夜色笼罩的京城方向。
那座巍峨的城池,此刻在他眼中,已化作一个巨大的、布满阴谋脉络的穴位。
他缓缓伸出右手,五指瘦削却稳定如山。
“他们以为,夺了印,就能夺了道?”他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冷笑。
话音未落,他左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九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没有回头,只是蹲下身,就在这破驿站的沙土地上,以指为笔,迅速勾勒出一幅简易的京城舆图。
而后,九枚银针被他依据《诊脉法》中的“九候”之理,精准地布于沙图之上。
“师父,您这是……”柳文谦不解。
涪翁没有回答,只是双目微闭,指尖在虚空中轻轻拨动,仿佛在拨动一道无形的琴弦。
刹那间,沙地上的九枚银针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针尾齐齐发出“嗡”的一声轻颤,如同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
嗡!嗡!嗡!
九枚银针的颤动频率越来越快,最终,所有针尖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齐刷刷地指向了沙图上代表城南的一点。
“太医署。”涪翁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洞穿一切的冷厉,“他们等不及了。明日,就在太医署的‘开印大典’上,他们会用九名被秘药控制的傀儡童子,与伪造的传承印产生‘共鸣’,以此伪造出天授医权的假象,昭告天下。”
“那我们现在就闯进宫去,宰了那帮狗贼!”程高心如烈火,一把抓起身边的佩剑。
“匹夫之勇。”涪翁头也不回地呵斥道,“医道,若需靠刀剑来立,那便不配称之为‘道’。”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另一只手拈起一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
一滴殷红饱满的精血滚落,却未滴下,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气劲托在半空,悬浮于针尖之上。
涪翁口中念念有词,以针引气,那滴精血竟在空中缓缓拉伸、变形,最终凝成了一道血色的、符箓般的奇特印记。
这道血符之上,隐约可见两个由血丝构成的古字——“医道”。
“以医证道,非以权压人。”涪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仿佛是对这天地下的宣告。
他屈指一弹,那道血色“针谕”便化作一道红光,没入他的袖中。
次日,天色阴沉,铅云压城。
城南太医署内外,早已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大殿之内,数百名京城医官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大殿中央,一座巨大的青铜盘高高架起,盘上刻满了繁复诡异的符文。
主祭位上,当朝太医令韩慎之——那个涪翁曾经的记名弟子,此刻身着华贵祭服,满脸狂热与得意。
吉时已到,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九名身穿统一白袍、面无表情的童子被内侍抬入大殿,分别立于青铜盘的九个方位。
他们眼神空洞,如同精心制作的傀儡。
“开印大典,启!”韩慎之高声喝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三道身影如利剑般穿过层层守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殿门口。
为首一人,正是布衣芒鞋、神色淡然的涪翁。
“什么人!胆敢擅闯圣典之地!”殿前守卫怒喝一声,钢刀出鞘,就要上前阻拦。
涪翁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只是将手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银针,轻轻往脚下的青石板上一插。
“叮”的一声脆响,微不可闻。
然而,就是这声轻响,一道无形的震波如同水面的涟漪,瞬间扩散至整个大殿!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手持兵刃的武夫,还是端坐高位的医官,都在同一时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腕的寸口脉搏,被一股外力狠狠地“拨”了一下!
那感觉,就像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一紧。
所有守卫的动作戛然而止,满堂医官齐齐变色,惊骇地望向门口那个看似平凡的老者。
只一针,便能遥遥撼动数百人的脉搏,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医术!
不,这已经超越了医术的范畴,近乎于“道”!
无人再敢动弹分毫。
韩慎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涪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涪……涪翁!你……你竟敢来此!”
涪翁无视他的惊怒,只是抬手一挥,一道红光从他袖中飞出,如同一道血色闪电,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大殿正上方的横梁上。
众人定睛一看,那竟是一道由鲜血凝成的符箓!
血符悬于梁上,迎风微动,上面“医道”二字,散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我以真正的医道,来破尔等所谓的伪天命。”涪翁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韩慎之他厉声嘶吼:“装神弄鬼!给我启动铜盘,让他看看,谁才是天命所归!”
随着他的命令,铜盘缓缓转动,九名童子也如同接到了指令,齐齐张口,开始吟诵一种古怪的音律。
那音律单调而重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能牵引人的心神。
涪翁立于殿中,竟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体内的传承印,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外界伪印的挑衅,九枚虚印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震动起来。
他动了。
没有去攻击任何人,也没有去破坏铜盘。
他只是抬起右手,拈起一枚闪烁着幽光的玄针,闪电般刺向了自己胸口的“鸠尾穴”!
“噗”的一声轻响,玄针没入体肤。
一股源自他心脉最深处的律动,通过这枚玄针,被引导而出,化作一道无形的音波,与那九名童子吟诵的针律产生了共振!
一转,二转,三转……
两种音律彼此纠缠,相互冲击,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韩慎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在他看来,涪翁这是在以卵击石。
然而,就在共振进行到第七转的刹那,涪翁引导出的心脉之音,陡然变调!
那不再是单纯的模仿与对抗,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统御与引领!
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真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咆哮!
《针经》最本源的真音,从涪翁的体内沛然涌出,瞬间压过了那虚伪的傀儡针律!
“针者,引也,非控也!”
“医者,活也,非祭也!”
原本眼神空洞的九名童子,眼中竟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们口中的吟诵声,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齐刷刷地变成了这两句真言!
他们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稚嫩,逐渐变得宏大、庄严,充满了道的韵味。
轰——!
中央的青铜盘承受不住这股纯正道韵的冲击,盘上的伪经符文寸寸断裂,最终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崩裂!
那些被视为“圣物”的伪经残片,在落地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克星,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一捧黑灰。
“不!不可能!”韩慎之面如死灰,状若疯癫,转身就想从后殿逃跑。
涪翁眼神一凛,屈指一弹。
又一枚银针破空而去,如一道流光,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韩慎之脚前三寸的地面上。
针尾犹自嗡嗡作响,而坚硬的青石地面,竟以针尖为中心,裂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深痕!
那深痕笔走龙蛇,赫然是一个苍劲古朴的“医”字!
韩慎之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涪翁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你们用权柄篡改医道,用伪术蒙蔽世人,可曾用你们这所谓的‘天授医权’,真正救活过一个濒死之人?”
他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着在场所有医官的良心。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乐之声,紧接着是内侍尖锐的唱喏:“圣旨到——”
一名手持明黄卷轴的宣旨官,在禁军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进大殿。
他看了一眼殿内的狼藉,又瞥了一眼瘫倒在地的韩慎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间医者涪翁,私传禁典,蛊惑民心,意图不轨,着即——”
“着即”二字刚刚出口,话音便戛然而止。
一道银光,比声音更快!
宣旨官只觉得头顶一凉,发冠应声而落。
一枚银针,正悬停在他的喉结之前,针尖吞吐着森冷的寒芒,距离他的皮肤,不足一寸。
全场死寂。
涪翁缓缓抬起手,隔空控制着那枚要命的银针,声音平静却带着无上的威严:“你读的,是伪诏。真正的圣旨,应该由天下百姓的脉搏来写。”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太医署的大门外,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晨光在这一刻冲破了厚重的铅云,万丈金芒洒向大地。
只见太医署前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汇聚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他们衣着各异,有老有少,有富有贫,但他们手中都捧着一束最普通的草药,眼中闪烁着同样炙热的光芒。
他们都是曾受过涪翁救治,或受其医道恩惠的人!
“吾命由医,不由天!”
上千人的齐声高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灵魂。
在这股磅礴的民意声浪中,涪翁体内的传承印,那九枚原本各自为政的虚印,骤然间光芒大盛,猛地合而为一!
一枚完整无缺、宛如实质的古朴大印,在他的气海之中缓缓浮现。
大印之上,《针经》的开篇总纲,化作一道道金色神文,流转不息:“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涪翁缓缓走上太医署门前的石阶,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手中的银针在光芒下熠熠生辉,宛如破晓的星辰。
他面对着眼前数千张虔诚而激动的面孔,面对着远处皇城高耸的宫墙,声音穿透风雪,震动四野:
“从今日起,针道归民,医不跪权!”
风,卷起了地上的残雪,也卷起了无数医者心中沉寂已久的热血。
在这座权力倾轧的都城里,一些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
太医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