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淅沥沥,敲打着烟雨楼的飞檐,也敲在箫景轩的心上。
那一艘与临泽镇老船工极其相似的小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层层警惕的涟漪。
苏芷柔…烟雨楼…陛下信物…
这一切看似完美的援手和计划,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
是真心的相助?还是王妃或者耶律沉舟布下的、更加精巧的“请君入瓮”?
他不能赌。豆豆用命换来的账簿,苗苗的安危,都系于他的一身。
计划必须执行,但是方式必须改变。
箫景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重新坐回桌边,摊开那一份漕督府的地图,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
苏芷柔提供的计划,是让他利用地图和暗线,亲自将账簿关键部分混入寿礼。
这无疑是最直接,但也最危险的方式,一旦暗现是陷阱,他便是自投罗网。
而且还损失了账簿。
不能就这样去跳吧?万一是坑呢?
他需要的是一个代理人,一个幌子,甚至…一个将计就计的契机。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标注的、漕督府后院的一处地方——
浣衣坊。
那里是府中浆洗之地,人员混杂,管理相对松散,而且每日会有运送干净衣物,前往各处的杂役。
一个初步的计划雏形在他的脑中形成。
但是他还需要一个关键人物——
一个能让他信任,且能在外界活动、最好是不被烟雨楼察觉的人。
他想到了那个在潼关放冷箭相助的神秘人物。
他们既然能精准地找到,并且帮助他,或许也能…
就在这时候,厢房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这不是林风平时的节奏。
箫景轩的心中一凛,右手一下子就按上了短刃,低声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然后是一个压得极低的、有一些熟悉的声音:“故人。潼关一别,将军别来无恙?”
他果然来了!
箫景轩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烟雨楼杂役服饰、低着头的人。
但当他抬起头时,箫景轩一下子认了出来,这正是潼关那个为首的“士兵”,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做了一些伪装,显得普通了许多。
“是你?”箫景轩侧身让他进来,迅速关好门。
“在下影七,隶属北境镇抚司玄狼卫,奉张指挥使之命,暗中护卫将军。”
来人言简意赅地表明身份,并出示了一枚真正的玄狼卫腰牌,样式与之前假冒的截然不同,细节之处无法仿造。
镇抚司?张指挥使?箫景轩知道,镇抚司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那张指挥使似乎与王妃并非一路。
但是这一个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影七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低声说道:“将军可知道,王妃在镇抚司内安插的人手,代号‘影蛛’?我们与之周旋已久。潼关之事,正是我等截获了‘影蛛’的指令,才得以抢先一步。烟雨楼…水深,苏芷柔此人,与‘影蛛’头目过往甚密,请将军务必小心。”
这一番话与箫景轩的猜测不谋而合!
“你们来到有多少个人?能做些什么?”箫景轩沉声问道,时间紧迫,他需要快速判断。
“连同在下,城内一共有五个人,皆精于潜伏、暗杀、情报。可听候将军任意地调遣,但是行动需隐秘,不能暴露身份。”影七回答干脆。
五个人…虽然不多,但如果都是精锐!也足够了!
箫景轩不再犹豫,快速将自己的怀疑和初步计划,低声道出。
影七听完,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将军此计甚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属下这就去安排!必定让那‘影蛛’自食其果!”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影七便如同鬼魅一般悄然离去,仿佛从来都未出现过。
箫景轩的心中稍定。有了影七这一支奇兵,他的计划,便有了实施的可能性。
接下来,他需要演一场戏,给烟雨楼看看。
第二天,箫景轩故意表现出对计划的急切和焦虑,多次向林风询问漕督府的细节,甚至提出要提前去府外踩点。
林风自然是百般劝阻,言语中却又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些“内部消息”。
比如某处守卫换岗的空隙,某条相对僻静的小径,看似帮忙,实则在引导箫景轩,按照他们设定的路线去行动。
箫景轩的心中冷笑,此等儿戏,还骗得了我吗?
面上却一副感激又紧张的样子,诚恳地点头一一记下。
同时,他利用苏芷柔提供的资源,细心地照料苗苗。
孩子的烧退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常常抱着那一件破棉袄发呆,看得箫景轩的心中一阵阵地酸楚。
第三天傍晚,箫景轩找到林风,神色凝重道:“林兄弟,行动之前,我想再见苏楼主一面,有一些细节还需当面确认。”
林风不疑有他,很快安排了见面。
还是在那个僻静的厢房。
苏芷柔依旧优雅从容:“将军还有何疑虑?”
箫景轩拿出地图,指着上面浣衣坊的位置,沉声道:“楼主提供的路线虽然是好,但是我思前想后,觉得风险还是太大。我听闻漕督府浣衣坊管理疏松,每日有杂役运送衣物,或许…可以从那里寻找机会?”
他故意提出一个看似可行、实则更容易被监控和控制的方案,试探苏芷柔的反应。
苏芷柔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沉吟道:
“将军的思虑周全。浣衣坊确是个突破口。妾身可以让暗线留意那边的动静,若有合适的机会,立刻通知将军。”
她的反应天衣无缝,甚至带着些许的赞许。
但是箫景轩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提出浣衣坊时,旁边侍立的林风,手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果然!他们或许真的在浣衣坊也有完美的布置!
甚至可能那里才是他们真正为自己准备的“舞台”!
“如此,便有劳楼主了。”箫景轩拱手道谢,不再多言。
又两日平静过去。距离太后的寿辰只剩下两天了。
这天夜里,影七再一次悄然来访。
“将军,都安排妥当了。”影七低声道。
“我们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流民孩子,机灵胆小,给了他一笔足够安家的钱,让他明日清晨,扮作卖柴郎,在漕督府后门附近等候。他会‘意外’地撞到浣衣坊外出采买的婆子,并‘捡到’一份包裹。包裹里,是属下仿造的假账簿关键几页,足以乱真。”
“好!”箫景轩的眼中精光一闪,“苏芷柔那边有何动静?”
“正如将军所料,他们果然加强了对浣衣坊方向的监控。林风今日傍晚,秘密会见了一个浣衣坊的管事婆子。”
影七补充道,“另外,属下还有发现一件蹊跷事。烟雨楼似乎也在暗中调查另一股势力。”
“另一股势力?”
“是的。似乎与北戎有关。属下截获到一次短暂的信号传递,手法不像中原的路数,倒像是北戎潜龙司的暗码。内容模糊,似乎与…‘圣女’、‘沉睡’等等有关。”
北戎潜龙司?耶律沉舟?他也在江南?还在关注“圣女”?豆豆…难道…
箫景轩的心猛地一揪,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眼下,必须先解决账簿的事情。
“继续监视,按计划行事。”
“是!”
翌日清晨,细雨依旧。
箫景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水巷。
果然,没有多久,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背着柴火的男孩,哆哆嗦嗦地出现在漕督府后巷附近。
一切按计划进行。
然而,就在临近中午,箫景轩正在等待消息时,林风却急匆匆而来,脸色有一些奇怪:“将军,事情…似乎有变。”
“怎么了?”箫景轩的心中一凛。
“我们安排在浣衣坊的暗线传来消息,今天一早,确实有个卖柴孩撞了采买婆子,也确实掉了一个包裹,被那个婆子捡去了。”林风的语速加快。
“但是…那个婆子并未按预想地,将包裹交给管事,而是…直接出了府,往城西的方向去了!我们的人却跟丢了!”
城西?那不是烟雨楼和漕督府的势力范围,而是…江南按察使司的地盘!掌管刑名、监察的衙门!
苏芷柔的计划里,可并没有这一出啊!
是意外?还是…那婆子根本就不是苏芷柔的暗线?或者是说,苏芷柔的“暗线”里,也有别人的人?
箫景轩一瞬间意识到,这一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突然杀出的按察使司,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他立刻看向林风,发现对方的眼中,也有一丝真实的错愕和慌乱,不似作伪。
难道苏芷柔也失控了?
“楼主可知道此事?”箫景轩沉声问道。
“已经去禀报了!”林风语气急促,“楼主让将军稍安勿躁,她已经派了人去查探…”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队人马,包围了烟雨楼!
“怎么一回事?!”林风的脸色大变。
一个丫鬟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楼主!不好了!按察使司的人!带着兵!把咱们这个楼给围住了!说是奉旨查案,要搜拿北戎奸细!”
奉旨查案?搜拿北戎奸细?在这一个节骨眼上?
箫景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一切太过于巧合!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烟雨楼?
亦或是…冲着那一本刚刚被送入按察使司的“账簿”?
计划彻底地被打乱了!局势一瞬间失控了!
“将军!快快跟随我来!”林风反应过来,急忙拉着箫景轩一边跑一边道,“楼里有密道!”
两个人刚刚冲出厢房,就听见楼下传来苏芷柔清冷却带着怒意的声音:“放肆!此地岂是尔等说搜就能搜的!可有驾帖?”
一个傲慢的声音回道:“苏楼主,按察使司办案,还需向你出示驾帖?给我搜!”
激烈的冲突声响了起来!
林风带着箫景轩和苗苗,快速地闪入三楼,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之后,那里果然有一条狭窄的密道!
“顺着密道一直走,出口在城外十里坡的土地庙!”林风急声道,“楼主吩咐,无论发生何事情,保住账簿和性命为重!快走!”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给了箫景轩,然后猛地合上了暗门。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剩下箫景轩和苗苗急促的呼吸声。
外面,烟雨楼的混乱声隐约可闻。
箫景轩抱着苗苗,没有一丝毫犹豫,沿着冰冷的密道向前狂奔。
他不知道按察使司的出现,是福还是祸,也不知道那一本假账簿会引发什么后果,更不知道苏芷柔和林风此刻是生是死。
他只知道,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江南的水,太深,太浑了。
而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