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谈定策
深秋的太行山,夜幕早早就笼罩了独立团的驻地。陈世根处理完手头的军务,推开团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正打算去查哨,却见傅团长屋里还亮着油灯,窗纸上映出两个对坐的人影,隐约有谈话声传来。一个是傅水恒团长那略带沙哑却坚定的嗓音,另一个声音清朗些,是政治处主任李文英。
陈世根略一思忖,抬脚走了过去。叩门进去,只见炕桌上摊着几张写满字的糙纸,一盏豆大的油灯努力驱散着一隅黑暗。傅团长见他进来,招了招手:“老陈,来得正好,正和李主任商量一件要紧事。”
“什么事让两位这么晚还不休息?”陈世根在炕沿坐下,顺手拿起一张纸。上面是李文英那手工整的钢笔字,列着几条纲要:“一、全团文化水平摸底;二、筹建扫盲识字班;三、创办团内小报……”
“文化教育?”陈世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傅水恒。
傅水恒摸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着烟丝,火光在脸上明灭:“是啊。老陈,你不觉得咱们独立团的战士,除了军事技能,这文化底子也太薄了吗?绝大多数是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看个简单的命令、地图,都得靠别人念。长远看,这是要吃亏的。”
李文英扶了扶眼镜,接口道:“参谋长,我们红军时期就有‘识字牌’,一边行军一边学习。现在咱们根据地相对稳定些,更有条件系统开展文化教育。不仅能提升战士们的理解能力和纪律性,更能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凝聚军心士气。”
陈世根沉吟着。他这位老搭档傅水恒,看着是个粗豪的军人,心思却一向缜密,尤其善于从细微处着眼,布局长远。他掂量着手中那份提纲,缓缓道:“想法是好。可师资呢?教材呢?还有时间?战斗、训练任务这么重……”
“困难肯定有。”傅水恒吐出一口烟,“师资嘛,团里不是还有些学生兵、读过几年私塾的?都动员起来。你陈参谋长不也是正经的师范生出身?教材一开始不用太复杂,就从常用字、战士的名字、地名、武器名教起。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有的。训练间隙、晚上点名后,哪怕一天认三五字,积少成多。”
“那这办报……”陈世根指了指最后一条。
“这就是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关键了!”傅水恒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咱们不能光靠上面下来的文件和宣传品。得有我们独立团自己的声音,报道咱们自己的事,表扬咱们自己的英雄,交流咱们自己的经验。让每一个战士都觉得,这报上的事,跟自己息息相关。”
李文英显得有些兴奋:“名字我们都想好了,叫《曙光报》!寓意着黑暗终将过去,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内容可以丰富些:战斗报道、英雄事迹、训练心得、学习园地,甚至还可以搞点战士们写的小诗歌、小故事。”
陈世根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他能想象到,一份属于独立团自己的报纸,一旦办起来,会在战士们中间产生怎样的反响。那不仅仅是几张纸,那是精神的食粮,是荣誉的象征,是连接全团上下思想的纽带。
“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要搞。”陈世根终于露出了笑容,“需要我做什么?”
傅水恒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等你这句话!你这大参谋长,统筹协调、物色人才、解决困难,哪一样离得开你?咱们得成立个文化教员小组,直属团部。这办报的事,前期也得你多费心把关。”
那一夜,团部的灯光亮了很久。三个独立团的领导核心,为一份尚未诞生的报纸,细致地规划着它的轮廓和未来。窗外,太行山的秋风呼啸而过,而屋内,一颗名为“文化教育”的火种,已被悄然点燃。
第二章:物色“秀才”
说干就干。第二天,陈世根就在自己的参谋部隔壁,腾出了一间原来堆放杂物的土坯房,作为文化教员小组的临时办公室和《曙光报》的筹备处。
接下来就是找人。按照团部的决议,陈世根开始在全团范围内“搜罗”识字、有文化底子的人。这活儿并不轻松。独立团是战斗部队,战士大多出身贫苦农家,能断文识字的凤毛麟角。
他先是把各营连的文书、文化程度稍高的指导员们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说明了团里的决定。反应不一,有的表示支持,觉得早该如此;也有的面露难色,担心增加负担,影响主职工作。
一营长老胡嗓门最大:“参谋长,不是俺老胡泼冷水,让这群糙汉子舞刀弄枪行,让他们坐下来拿笔杆子,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陈世根早有预料,不急不躁地解释:“老胡,正因为他们是拿枪杆子的好汉,才更要让他们拿起笔杆子。一个明白为什么打仗、有思想有文化的战士,在战场上更能发挥主观能动性。这事儿,团里下了决心,各营连必须配合,把人给我选送上来。”
命令就是命令。很快,一份名单送到了陈世根手上。他仔细看着,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名单上的人,水平参差不齐。有像三连指导员王树声这样,念过中学,能写会算的;也有像警卫班战士小刘这样,只上过两年小学,勉强能读个通俗文章的。陈世根拿着名单,又亲自下到连队,一个个谈话、摸底。
这天,他来到二营驻地,听营长说起他们辎重队有个叫赵守信的战士,以前在老家给地主当账房,打得一手好算盘,字也写得端正。陈世根立刻来了兴趣,让人把赵守信叫来。
赵守信是个瘦高个儿,看起来有些拘谨,听说参谋长找他,更是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放。
“别紧张,”陈世根让他坐下,“听说你识字,还会算账?”
“回…回参谋长,念过几年私塾,跟账房先生学过一点。”赵守信小声回答。
陈世根随手拿了张旧报纸递给他:“念念这段。”
赵守信接过,磕磕巴巴但基本顺畅地读了一段新闻。陈世根又让他写了几个字,虽然笔画有些僵硬,但间架结构还算工整。
“好!”陈世根满意地点点头,“团里要成立文化教员小组,还要办报纸,想调你过来,愿意吗?”
赵守信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我能行吗?我就是个管物资的……”
“怎么不行?识文断字就是人才。”陈世根鼓励道,“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拿笔和拿枪一样重要。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到团部报到。”
类似的情景在独立团不同单位发生着。陈世根像淘金一样,从近千名战士中,初步筛选出了七八个有一定文化基础的“秀才”。这些人,将成为独立团文化启蒙和《曙光报》创办的第一批火种。
第三章:艰难的起步
人员初步到位,简陋的“编辑部”也算有了着落。可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首先是教材和稿源。陈世根把几个文化教员召集起来开会。除了王树声、赵守信,还有一个叫孙晓芸的女兵,是北平流亡出来的学生,文化水平最高;一个叫李老根的老兵,读过私塾,肚子里有些典故。
“咱们白手起家,万事开头难。”陈世根开门见山,“扫盲班,教什么?报纸,写什么?大家都说说想法。”
孙晓芸率先发言,带着学生特有的热情:“参谋长,我觉得扫盲应该从最简单的拼音和常用字开始。报纸嘛,可以报道最近的战斗胜利,比如上个月咱们端掉鬼子炮楼的事……”
王树声比较务实:“孙同志的想法好,但得考虑战士们的接受程度。很多老战士,年纪大了,记拼音可能困难。我看,不如直接从他们身边最熟悉的东西教起:自己的名字、战友的名字、‘八路军’、‘独立团’、‘打鬼子’,还有常用的武器,‘枪’、‘炮’、‘手榴弹’。这样学了就能用,印象深。”
李老根捻着不多的胡须,慢悠悠地说:“王指导员说得在理。报纸文章也不能太长,句子要短,话要白。最好能有点鼓动性的,比如快板、顺口溜,战士们爱听爱记。”
赵守信则更关心实际问题:“纸和笔是大问题。咱们团部库存的纸张有限,墨水更是金贵。印报纸,用什么印?刻蜡板?那也需要油墨和蜡纸,还有一台油印机……”
这些问题,一个个都实实在在摆在面前。陈世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算。资源匮乏,这是根据地的常态,必须想办法克服。
“教材就按树声同志的意见办,先编一本《战士识字歌》,把常用字编成顺口溜。晓芸同志,你文字功底好,主要负责这个。老根同志,你就多想想怎么把故事、快板写得生动。守信同志,物资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协调。”
散会后,陈世根立刻去找后勤的同志软磨硬泡,又亲自批条子,从本就紧张的经费里挤出一部分,派人去山下想办法购买纸张、墨水,甚至是一台二手的油印机。
而王树声和孙晓芸则开始了艰难的组稿和编写工作。动员战士们写稿,比想象中更难。大多数战士一听要写文章,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说“俺不会”、“俺是大老粗”。孙晓芸只好采取口述代笔的方式,蹲在训练场边、宿舍里,听战士们讲战斗经历、讲身边的好人好事,然后一字一句地整理出来。
王树声则带着几个文化教员,熬夜编写《战士识字歌》。油灯下,他们反复推敲着每一个字句,既要保证常用,又要考虑押韵上口。
“第一课,就先学‘人’、‘口’、‘手’,‘八路’、‘战士’、‘打鬼子’……”王树声用笔杆轻轻敲着桌面,“编成‘一个人,一张口,一双手,参加八路打鬼子,保卫家乡和国土’……怎么样?”
“好!简单好记,还有意义!”孙晓芸眼睛一亮,立刻记录下来。
这初创的艰难,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没有像样的桌子,就把门板卸下来架在土坯上;缺少稿纸,就在废弃文件的背面书写;为了节省墨水,字写得尽可能小……但在这间简陋的土坯房里,一种蓬勃的、向上的力量正在悄然孕育。
第四章:墨香初绽
经过近半个月紧张的筹备,独立团的第一份《曙光报》创刊号,终于要付印了。
那台费尽周折搞来的旧油印机,被赵守信和李老根擦拭得干干净净,摆在屋子中央,像一尊等待检阅的炮。刻写蜡板的任务,落在了字迹最工整的赵守信身上。他屏息凝神,用铁笔在蜡纸上一笔一画地刻写,生怕写错一个字,整张蜡板就废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铁笔划过蜡纸那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春蚕在咀嚼桑叶。
陈世根和傅水恒也特意抽空过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不敢打扰。孙晓芸和王树声负责校对,对着原稿,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刻写的内容。
创刊号的内容凝聚了大家的心血。头版是傅水恒团长亲自撰写的发刊词,标题醒目:《曙光在前,胜利属于我们!》,文字铿锵有力,阐述了办报宗旨,鼓舞全团士气。第二版是战斗通讯,详细报道了一营三连前不久伏击日军运输队的胜利,还配了一篇短评《论游击战的主动性》。第三版是学习园地,刊载了《战士识字歌》的第一课内容,以及一篇介绍步枪保养知识的小文章。第四版则是文艺副刊,有李老根搜集整理的一首太行山民歌,还有孙晓芸根据战士口述整理的快板《夸夸咱们的神枪手》。
刻版完成,接下来是印刷。调好油墨,铺上蜡纸,赵守信小心翼翼地推动滚筒。第一张报纸被揭了下来,墨迹清晰,字迹工整。
“成功了!”孙晓芸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
陈世根接过那张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仔细端详着。纸张粗糙,甚至有些泛黄,排版也略显朴拙,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凝聚着独立团自己的气息和脉搏。他仿佛能听到战士们争相传阅、识字的人大声念诵的场景。
“好!很好!”傅水恒也接过一张,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灿烂笑容,“这就是我们独立团的声音!老陈,通知各营连,派人来领取,务必尽快发到每个班排!”
创刊号印了三百份,几乎覆盖到了独立团的每一个基层单位。当这些报纸被通讯员们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送往各营连时,一场无声的文化春雨,开始悄然洒向独立团的每一个角落。
第五章:荣誉的象征
《曙光报》下发后引起的反响,甚至超出了陈世根和傅水恒的预期。
最开始,是识字班的变化。以前战士们上文化课,虽然不敢缺席,但总有些人心不在焉,觉得枯燥。可现在,教材就是报纸上的《战士识字歌》,学会了的字,立刻就能在报纸上找到、认出,那种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战士们学习的热情空前高涨,休息时间,常常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战士围在一起,识字多的念报纸,不识字的认真听,还不时提问、讨论。
“快看快板里写的‘神枪手’,是不是咱们连的王铁柱?”
“这伏击战打得太解气了!下次咱们也得多缴获几支‘三八大盖’!”
“这民歌好听,教教俺怎么唱!”
报纸上的内容,迅速成为全团热议的话题。更让陈世根感到欣慰的是,战士们对“上报纸”这件事,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感。
二营那个在伏击战中一人打死三个鬼子、缴获一挺机枪的战士王铁柱,因为那篇快板,一下子成了全团的名人。走到哪儿,都有战友跟他打招呼,开玩笑让他“介绍经验”。王铁柱自己更是把那张刊登了他事迹的报纸仔细叠好,珍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训练打仗更加拼命了。
辎重队一个平时默默无闻的老兵,因为在一次运输任务中,冒着大雨保护物资不受潮,事迹被孙晓芸采访后写成一篇小通讯,登在了第二期《曙光报》上。发报那天,这位老兵激动得热泪盈眶,反复摩挲着报纸上自己的名字,逢人就说:“俺这点小事,组织上都记着呢,还上了报!”
这种“以登上军报为荣”的风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战士。遵守纪律的更多了,训练更加刻苦了,战斗中更加勇敢了,好人好事也层出不穷。因为大家都隐隐觉得,自己做的每一件好事,立的每一份功劳,都可能被那支无形的“笔”记录下来,呈现在全团同志面前。
各营连的干部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以前需要反复强调的纪律、作风问题,现在往往通过报纸上的一篇表扬或批评,就能起到很好的引导作用。一营长老胡再次见到陈世根时,态度已然大变,咧着嘴笑道:“参谋长,这《曙光报》真神了!比俺开十次动员会都管用!现在战士们嗷嗷叫,都憋着劲想上报纸呢!以后有啥需要俺老胡配合的,尽管开口!”
陈世根听着,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这份小小的报纸,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宣传品,它成了凝聚全团精神的粘合剂,成了激励士气的冲锋号,成了衡量荣誉的一把标尺。
第六章:润物无声
《曙光报》步入正轨后,陈世根去编辑部的次数不再那么频繁,但他始终关注着报纸的每一步发展。他定期听取王树声和孙晓芸的汇报,对重要稿件依旧亲自把关,也会提出一些方向性的建议。
他发现,报纸的内容在逐渐丰富和深化。除了常规的战斗报道、学习辅导,开始出现了一些战士自己写的思想汇报、训练体会,虽然文笔稚嫩,但感情真挚。还有了对不良现象的温和批评,对技术革新的探讨交流。甚至,在副刊上,开始出现战士们创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诗歌和小故事。
“参谋长,您看这首小诗,”孙晓芸兴奋地拿着一份稿件给陈世根看,是警卫连一个战士写的,“《月下哨兵》:‘星星眨眼睛,月儿挂山顶。我持枪站岗,保卫咱根据地。不怕冷风吹,心中暖融融。’虽然简单,但很有味道呢!”
陈世根接过看着,嘴角泛起笑意。文化的力量,正在像涓涓细流,浸润着战士们的心田,让他们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中,依然保有对生活的热爱和诗意的向往。
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曙光报》的影响开始超越独立团本身。有一次,兄弟部队的一位政委来独立团交流,偶然看到了《曙光报》,翻阅之后爱不释手,连连称赞,临走时硬是讨要了几份过去的合订本,说要带回去学习参考。
“老傅,老陈,你们独立团不简单啊!这报纸办得有声有色,内容扎实,形式活泼,可比我们那儿干巴巴的学习文件强多了!”那位政委由衷地说。
傅水恒和陈世根相视一笑,心中充满了自豪。他们知道,独立团找到了一把开启战士心智、凝聚部队灵魂的金钥匙。
夜深人静时,陈世根常常会拿起最新一期的《曙光报》,就着油灯细细阅读。那些粗糙纸张上的文字,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战士们专注听讲的眼神、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身影、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呐喊。他能感受到一种蓬勃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正在独立团内部生长、壮大。
这力量,源于知识的启蒙,源于精神的认同,源于荣誉的激励。它不像一次具体的战斗胜利那样立竿见影,但它更持久,更深厚,是支撑一支部队从弱小走向强大、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的根基。
窗外,太行山巍然屹立,星光点点。陈世根放下报纸,吹熄了油灯。黑暗中,他的目光依然明亮。他知道,曙光,不仅印在报纸上,更照亮在每一个独立团战士的心里,照亮在这片饱经磨难却充满希望的土地上。而这文化与精神的播种事业,还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