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视角)
天色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推开窗,看见营长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站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战报,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张,你来一下。”他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
我披上衣服快步走出去。营长把战报递给我,手指点在几个关键数字上:“看看,又是因为地图看错,三连差点钻进鬼子的包围圈。要不是老乡报信及时……”
战报上清楚地记录着,三连在执行侦察任务时,有个战士把地图上的方位标反了,导致全连偏离预定路线五里多地。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个月,二营送来的弹药数量被登记错了小数点,差点造成阵地弹药断供。更早之前,还有个排长把“拂晓进攻”理解成了“午后进攻”,贻误战机。
“咱们独立营,”营长重重叹了口气,“能打仗的兵不少,可识字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我沉默着。作为参谋长,我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全营八百多号人,能完整读写五百字的不到三十人,大多数战士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每次战斗部署,全靠口头传达,作战地图成了摆设,缴获的鬼子文件要送到团部才能翻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营长突然站定,转身盯着我,“老张,这个事你得牵头。咱们得搞个扫盲运动,就从认字开始。”
我愣了一下:“现在?鬼子刚搞完铁壁合围,部队还在休整,训练任务这么重……”
“正因为鬼子不会给咱们喘息的机会,才更要抓紧!”营长打断我,“一个文盲军队,永远只能被动挨打。我要的是一支能看懂地图、会写战报、能分析敌情的部队。”
他越说越激动:“你去统计一下,把所有识字的干部战士都组织起来,成立个教导处。我不管你是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还是找老乡借石板,一个月内,我要看到成效!”
命令下来了,我这个参谋长又多了一项前所未有的任务——让全营八百多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在炮火连天的间隙学会认字写字。
接下来的三天,我带着几个参谋开始了全营文化水平摸底。结果令人沮丧:能流畅阅读报纸的只有7人,能写简单书信的23人,认识常用字但不会写的约50人,剩下的全是纯文盲。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去三连的那天。我问一个叫铁柱的老兵:“认识自己的名字吗?”
他憨厚地笑着,用长满老茧的手比划着:“报告参谋长,俺就知道姓王,具体咋写,不记得了。”
“那打仗时怎么看地图?”
“俺不看地图,”他挺直腰板,“俺跟着班长走,班长指哪俺打哪。”
旁边一个刚入伍半年的小战士插话:“参谋长,俺在老家上过两年私塾,认识几个字。”
我让他写写看。他憋红了脸,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打”字,缺了一横,写“鬼子”的“鬼”字时,把下面的“厶”写成了“田”。
摸底结束后,我在油灯下整理名单。全营文化水平最高的居然是卫生队的一个女卫生员林秀珠,她上过女子中学。其次是营部文书小赵,读过完小。各连的指导员虽然也识字,但水平参差不齐。
我把情况向营长汇报。他听完沉默良久,突然问:“老张,你还记得咱们刚成立独立营时,怎么说的吗?”
“记得。要打造一支不一样的部队。”
“对,”营长站起身,走到墙上的作战地图前,“不一样的部队,首先得是一支有文化的部队。明天就成立教导处,你兼任处长,把林秀珠调过来当副处长,各连指导员都是教员。告诉全营,从营长到炊事员,人人都要学文化!”
第二天,我在全营大会上宣布扫盲决定时,底下一片哗然。
“参谋长,俺们是来打鬼子的,学那玩意儿干啥?”一连长张大彪第一个嚷嚷。
“就是,认字能认死鬼子吗?”下面有人附和。
营长猛地站起来,会场立刻安静了。
“不认识字,你们连鬼子都打不明白!”营长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上次是谁把‘机枪向左移动五十米’看成了‘五百米’,差点把机枪送到鬼子嘴边?是谁把‘三号高地’看成了‘八号高地’,让增援部队跑错了地方?”
底下没人吭声了。
“从今天起,”营长环视全场,“每天训练之余,必须保证两个时辰的学习时间。一个月后考核,不及格的,干部撤职,战士不得参与重要任务!”
命令是下了,可具体怎么实施,还是个难题。
林秀珠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说话细声细气,但做事极其认真。她带着几个识字较多的战士,连夜编了一套识字教材。
“参谋长,我觉得应该从战士们的名字和常用口令教起。”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这样既实用,又能激发大家的学习兴趣。”
我点头同意:“教材要简单实用,最好能跟战斗生活结合起来。”
我们决定把扫盲分成三个层次:纯文盲班学认写300个常用字;有点基础的学500字;干部要掌握800字,还要学习看地图、写战报。
最大的困难是教具。纸张稀缺,墨水更是珍贵。最后还是营长想出了办法:每人发一块木板,涂上锅底灰,用树枝当笔。高级班的才能分配到几张草纸和一小截铅笔。
学习场地更是五花八门:大树下、打谷场、甚至战壕里,随时随地都是课堂。
第一天上课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傍晚时分,各连把战士们带到指定地点。林秀珠站在一块用木炭画了格子的黑板前,紧张得手都在抖。
“同、同志们,今天我们先学五个字。”她在黑板上写下:八、路、军、打、鬼。
“这个念‘八’,八路军的八。”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越来越响亮。
底下跟着念:“八——”
声音参差不齐,有的洪亮,有的含糊。
“用手比划一下,一撇一捺……”
我巡视到三连的学习点时,看见铁柱正对着木板发愁。他手里的树枝都快捏断了,木板上还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团。
“参谋长,这比拼刺刀难多了。”他哭丧着脸。
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来,我教你。一撇,一捺,这就是‘八’。”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裂口,握枪很稳,握树枝却一直在抖。
“对了,就这样。”我鼓励他。
他写出了一个勉强能认出的“八”字,高兴得像个孩子:“参谋长,俺会写字了!”
然而,困难接踵而至。
首先是抵触情绪。不少老兵觉得学文化是“瞎折腾”,一上课就打瞌睡。有的干部也阳奉阴违,表面上组织学习,实际上放任自流。
更麻烦的是,鬼子的扫荡和频繁的军事行动经常打断学习计划。往往是今天刚学会几个字,明天就要急行军,等回来时又忘光了。
一周后的摸底测试,结果惨不忍睹:纯文盲班能认出50个字的不到三分之一,能写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我把情况向营长汇报,建议是否放缓进度。
“不行!”营长斩钉截铁,“越是困难越要坚持。从明天起,我带头学,你们把课堂搬到训练场上,边训练边认字。”
营长说到做到。第二天刺杀训练时,每个靶子上都贴了字卡;射击预习时,战士们要先读出远处的字牌才能开枪;甚至吃饭前,都要认出炊事班挂出的当日菜名牌。
这种“见缝插针”式的教学很快见效。战士们发现,认字不仅不是负担,反而给枯燥的训练增添了乐趣。
更让我感动的是战士们自发的互助。识字多的帮识字少的,年轻的教年长的。晚上宿营时,经常能看到两个人挤在一盏油灯下,一个认真地教,一个专心地学。
铁柱和三连那个上过私塾的小战士李小明结成了对子。李小明才十六岁,但认识不少字;铁柱虽然大字不识,但在战场上救过李小明两次。
“班长,这个‘冲’字很好记,”李小明在木板上写着,“就像一个人弯着腰往前冲。”
铁柱眯着眼睛,一笔一划地模仿:“嗯,是有点像。”
半个月后,我再次巡视各连,看到了令人欣喜的变化。
战士们开始用识字来改善生活。有的在枪托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有的学会了认路标,不再走错路;最让我惊讶的是,居然有人开始尝试写家书了。
一天晚上,铁柱扭扭捏捏地来到营部,手里攥着一块木板。
“参谋长,俺、俺想给老家写封信,能帮俺看看写得对不对吗?”
木板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娘,俺在部队很好,打鬼子,学文化。俺会写名字了:王铁柱。等打完鬼子,俺回家孝顺您。”
虽然“孝”字写错了,但这份心意让我动容。
“写得很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我让文书给你抄在纸上,明天就托人捎回去。”
铁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随着扫盲运动的深入,我们开始教授更实用的内容:如何看地图上的等高线、如何识别鬼子的部队番号、如何记录弹药消耗……
效果很快在实战中显现出来。
一次小规模的伏击战中,一连的一个战士凭借刚刚学会的几个日文字母,认出了鬼子运输车上的“弹药”字样,及时调整了作战重点,缴获了大量急需的弹药。
还有一次,三连在转移途中,靠着一个战士认出路标,避免了走进鬼子设置的假路线。
最让营长高兴的是,各连的战报开始写得有条理了。虽然还是错字连篇,但至少能看懂大概意思。
一个月期限到了,全营进行文化考核。
考核方式很特别:认读100个常用字,写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队番号,干部还要模拟口述一份战报。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营文盲率从原来的90%下降到35%,有近五百人掌握了300个常用字,一百多人达到500字水平,干部全部合格。
营长在考核总结会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才像样!”他翻看着成绩册,“不过这只是开始。下一步,要让大家会看书、会看报、会写总结。”
庆祝大会上,铁柱作为学习标兵上台发言。他拿着稿纸——虽然还是别人帮他写的,但这次他能磕磕巴巴地读下来了。
“以前俺觉得,当兵的会打仗就行,”他读得很慢,但很认真,“现在俺知道了,有文化的军队才能打胜仗。等将来革命胜利了,俺还要学更多的字,看很多书……”
台下掌声雷动。
我站在营长身边,轻声说:“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营长望着台下那些因为学会写字而兴奋不已的战士们,眼神深邃:“老张,你说等咱们胜利了,这些战士回到家乡,一个个都能读会写,那会是什么光景?”
我忽然明白了营长的深意。我们不仅在培养更好的士兵,更在塑造新中国的主人。
扫盲运动继续深入。我们开始组织读报组,把缴获的报纸作为教材;开办了流动图书馆,几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在战士们手中传阅;甚至还举办了一次作文比赛,题目是《我为什么革命》。
铁柱也参加了比赛。他口述,李小明记录,写了这样一段话:
“俺原来觉得,革命就是打鬼子,为爹娘报仇。现在学了文化,俺懂了,革命是要让所有的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认字。等俺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读书,读很多很多书。”
我把这篇作文拿给营长看。他看了很久,然后在空白处批了一行字:
“这就是我们革命的意义。”
转眼间,扫盲运动开展了三个月。独立营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深刻变化。战士们说话更有条理,思维更加敏捷,就连日常的军事训练都因为理解了战术原理而效果倍增。
更重要的是,一种新的风气正在形成:尊重知识,崇尚学习。
一次我去各连检查内务,发现每个班的墙上都贴了识字卡片,床头都放着练字的木板。早操前的十分钟,全营会齐声朗读当日的学习内容;晚点名时,各连要汇报今天又学会了几个字。
就连最抵触的张大彪,也悄悄来找我:“参谋长,能不能给俺开个小灶?俺这个连长,总不能落在战士后面。”
我笑着答应了。从此,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张大彪在油灯下笨拙地练字,嘴里还念念有词。
深秋的一天,我们截获了一份鬼子情报。林秀珠带着几个文化教员连夜破译,发现鬼子要对根据地进行新一轮扫荡。
凭借着准确的情报和全营官兵对地图的熟练掌握,我们不仅成功跳出了鬼子的合围圈,还反其道而行之,端掉了鬼子的一个前线指挥所。
庆功会上,营长特意举杯向教导处的同志们敬酒:“这次胜利,有你们的一半功劳!”
林秀珠羞红了脸,但眼神里满是自豪。
那天晚上,我站在营部门前,看着远处各个连队里透出的点点灯火。那是战士们在学习文化。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在这些朝不保夕的军人中间,知识的种子正在顽强地生根发芽。
营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老张,想什么呢?”
“我在想,等革命胜利了,这些战士会成为什么样的建设者。”
营长笑了:“他们会是新中国最好的建设者。因为他们在战火中明白了,枪杆子和笔杆子,一样都不能少。”
是啊,我望着满天星斗,心中充满希望。这场扫盲运动,不仅让独立营变成了一支能文能武的部队,更重要的是,它让每一个战士都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一个不再有文盲、不再有压迫的新世界。
而为了这样的世界,我们所有的牺牲和奋斗,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