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浸透了血与火的旗帜，在烟海的风中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随后，支撑它的旗杆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伴随着一声空洞的碎裂，颓然倒下。
胜利的喧嚣早已散尽。
弥林城那多彩的砖墙，此刻只剩下被龙焰与血污熏黑的残垣断壁。曾经回荡着欢呼与惨叫的达兹纳克竞技场，如今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空洞的拱门，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战争胜利了。
但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弥林上空的烟尘时，它照亮的并非一个等待被接收的黄金之城，而是一个巨大的、流脓的疮口。
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自由人，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涌出。他们曾是角斗士、妓女、石匠、农夫、仆役……他们曾是贤主、善主、伟主们财富清单上的一串串数字。
而现在，他们只是人。
是茫然、饥饿、衣不蔽体，不知道明天在何方的人。
他们挤满了街道，堵塞了广场，一张张面孔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对一切权威的本能不信。零星的欢呼很快被对食物的争抢和对水源的械斗所淹没。自由，在降临的第一刻，展现出的不是秩序，而是更深层次的混沌。
沐青和卡萨斯并肩站在大金字塔的顶端，俯瞰着这座正在失序的城市。
“咕啦啦啦啦啦……”沐青发出了一阵标志性的、却毫无笑意的干笑，他那巨大的手掌烦躁地抓了抓自己被风吹乱的黑发，“我靠，这副本打完了，掉落的是一个超大型模拟经营游戏啊？还是地狱难度的？”
他脑海中，辅助芯片“毒舌-07”用它那一贯缺乏感情的电子音播报道：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社会秩序崩溃迹象。初步估算，城市现有食物与清洁水源，仅能维持当前人口基数的72小时消耗。72小时后，将爆发大规模饥荒与瘟疫。建议宿主立即执行A-3号预案：‘战略性放弃’，带领核心部队返回晨曦之城，将该区域划为高危隔离区。】
“闭嘴吧你个废铁。”沐青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句，“老子要是会选这个，还用等到今天？”
他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卡萨斯。
这位不败的角斗士之王，此刻脸上的肌肉绷得像岩石。那双刚刚才从复仇的平静中挣脱出来的灰色眼眸，再一次被无比沉重的负担所填满。他看着下方那些为了半块面包就扭打在一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胞，眼神中是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深的无力。
他能带领他们战斗，能带领他们反抗，能带领他们砸碎镣铐。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带领他们活下去。
“我的神……”卡萨斯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他缓缓单膝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给了他们自由，却给不了他们面包。”
沐青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转过身，巨大的身躯挡住了吹向卡萨斯的冷风。
“你没有辜负任何人，卡萨斯。”沐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战锤敲击铁砧，“你做到了一个凡人能做到的极限。但从现在开始，这活儿，不是凡人能干的了。”
他蹲下身，视线与跪着的卡萨斯平齐，巨大的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站起来，别他妈像个娘们一样跪着。你的活儿，才刚刚开始。”
卡萨斯猛地抬头，灰色的瞳孔中写满了不解。
沐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与狂放。
“从今天起，这片烂地，从阿斯塔波到弥林，改个名字，就叫‘自由海岸’。”
他指了指下方那片混乱的城市，又指了指卡萨斯自己。
“而你，卡萨斯，就是这‘自由海岸’的临时总督。我任命的。”
卡萨斯彻底愣住了。
总督？他？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角斗士，去管理三座城市，数百万人口？这比让他去单挑一条成年巨龙还要荒谬。
“我……我做不到。”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
“我知道你做不到。”沐青的回答简单粗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所以，我给你派了帮手。”
随着他的话音，几道身影从后方的甬道中缓缓走出，出现在金字塔的顶端。
为首的，是晨曦之城的大工匠埃隆，以及他的妻子，首席医师洛薇。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负责农业、律法和教育的瓦雷利亚高等精灵。他们穿着朴素的亚麻长袍，与这片血与火之地格格不入，仿佛从神话中走出的圣者。
卡萨斯看着这些身形纤细、面容俊美得不似真人的精灵，眉头皱得更紧了。
让这些……看起来一掰就断的漂亮人儿，来教我怎么管理我的人？
他眼中的怀疑与抗拒，几乎毫不掩饰。
埃隆没有在意卡萨斯的眼神，这位大工匠的目光早已被下方的城市彻底吸引。那不是厌恶或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惋惜与狂热的职业病式的兴奋。
“我的神。”埃隆快步走到平台边缘，语速飞快地对沐青说，“您看那座断掉的引水渠！它的结构基础还在，只需要修复关键的承重节点，就能恢复至少百分之六十的供水能力！还有那些贫民窟，简直是灾难！毫无规划，火灾和瘟疫的温床！必须全部推倒，按照我们晨曦之城的标准，重新规划住宅区、商业区和下水道系统！给我一千人，不，五百名圣域守卫，一个月，我能让这座城市的供水和居住环境焕然一新！”
他的眼睛里在放光，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张等待他挥洒才华的巨大图纸。
而洛薇则不同。
这位首席医师的眉头紧锁，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场因为争夺食物而爆发的骚乱上，一个孩子在混乱中被推倒，发出了惊恐的啼哭。
“沐青大人。”洛薇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必须立刻建立隔离区，对所有伤员和病人进行筛查。水源在被污染，大规模的痢疾和伤寒随时可能爆发。食物必须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优先供给孩子、老人和伤员。我需要医疗物资，大量的净化药剂和干净的绷带。”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卡萨斯，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请求：“总督大人，我需要您的士兵，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维持秩序，保护我们的医疗点和食物发放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拯救。”
卡萨斯被她那声“总督大人”叫得浑身一僵。他看着这个柔弱的女精灵，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对生命的关切，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奴隶主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他心中的抗拒不知不觉地消融了一丝。
这就是神明派来的帮手？
一个脑子里只有图纸和建筑的疯子。
一个心里只装着伤员和孩子的圣人。
沐青看着卡萨斯脸上复杂的神情，笑了。
“看见了吗，卡萨斯？打仗，你比他们在行。但盖房子、种地、救人、让所有人吃饱穿暖，这些活儿，他们是专业的。”他站起身，如同一座山岳，俯瞰着整座城市，“你是‘自由海岸’的拳头，而他们，是‘自由海岸’的大脑和心脏。你们加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统治者。”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转身走向金字塔的另一侧。那里，丹妮莉丝正静静地站着，她的坐骑银光，温顺地盘踞在她身后，银色的龙翼轻轻拢起，为她遮挡着风沙。
“老婆，你看，我们的‘种田’大业，地图又扩大了三块。”沐青走到妻子身边，习惯性地想去搂她的腰，却发现自己满身血污，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丹妮莉丝没有嫌弃，反而主动靠过来，将头轻轻抵在他的臂膀上，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下方的芸芸众生，充满了悲悯。
“这不是游戏，沐青。”她轻声说，“这是数百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的未来，现在都压在了我们肩上。”
“我知道。”沐青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所以，才要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
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说服力。
当天下午，弥林城最大的一个水源地——曾经专供伟主们使用的“月亮池”，被一群特殊的队伍接管了。
洛薇带领着她的医疗精灵们，在凯恩指挥的一队圣域守卫的护卫下，抵达了这里。
池水早已因为尸体和污物的浸泡而变得浑浊不堪，散发着恶臭。数百名口渴的自由人正围在池边，互相推搡，甚至为了抢先喝上一口污水而大打出手。
“退后！全部退后！”圣域守卫们组成一道人墙，他们没有拔剑，只是用他们那高大的身躯和坚固的盾牌，强硬但克制地将人群向后推。
混乱的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咒骂。
“凭什么不让我们喝水！”
“你们这些怪物！和那些奴隶主有什么区别！”
“滚开！水是大家的！”
卡萨斯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他认得那几个叫骂得最凶的人，他们曾经是在战场上跟在他身后冲锋的勇士。可现在，自由反而让他们变回了只顾自己的野兽。他正要上前用武力镇压，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是洛薇。
“总督大人，请交给我。”
女精灵平静地说完，便径直走向了那片浑浊的水池。
她没有理会那些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污言秽语，只是在池边缓缓蹲下。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探入那肮脏的池水中。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解地看着这个美丽得不像话的女人在做什么蠢事。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一圈柔和的、如同翡翠般的绿色光华，以洛薇的手指为中心，向着整个水池扩散开去。
光芒所过之处，水中的血污、杂质、甚至那些令人作呕的浮游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分解。那股恶臭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
不过短短几分钟，整个月亮池，从一池腐烂的死水，变成了一汪清澈见底、仿佛能倒映出天空的甘泉。
洛薇站起身，从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取出一小撮闪着银光的粉末，洒入水中。
“这是世界树的花粉，可以彻底杀死水里残存的病菌。”她转向目瞪口呆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水已经干净了。但是，所有人必须排队，由守卫分发。每个人都有份，孩子和伤员优先。谁敢插队抢夺，将被驱逐出城，永远不得返回。”
人群死寂一片。
他们看着那清澈的池水，又看看那个如同女神般不染尘埃的女精灵，再看看她身后那些沉默如山、手持利剑却没有对他们挥舞的精灵守卫。
终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颤抖着第一个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混乱的人群，第一次，自发地排成了一条长长的、充满希望的队伍。
卡萨斯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他看着洛薇指挥着医疗精灵们，为每一个取水的人检查身体，为受伤的人敷上药膏，动作轻柔而专注。他忽然明白了沐青那句话的含义。
拳头和战斧，可以砸碎镣铐。
但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真正地给予“新生”。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大工匠埃隆已经带着他的人，开始了另一项“神迹”。
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废墟，以及背后数万双等待安置的自由人的眼睛，埃隆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直接调来了一支由凯尔工坊最新改造的“工程魔像”小队——这些由黑曜石和精灵钢打造的构装体，原本是用来在矿洞里搬运重物的，此刻却成了最高效的清障机器。
在埃隆精准的指令下，这些不知疲倦的钢铁巨人，将巨大的骸骨搬开，将倒塌的墙壁推倒，将堵塞的街道清理出来。它们的工作效率，是上千名苦力奴隶用血肉之躯工作一天也无法比拟的。
而埃隆自己，则拿着一卷巨大的羊皮纸，站在一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和几名精灵建筑师激烈地争论着。
“不！临时居住点的设计不能只考虑速度！”埃隆用一根炭笔在图纸上狠狠地画着，“通风必须是第一位的！每个区域之间必须留出足够的防火隔离带！还有公共厕所和排污渠的位置，必须远离水源和食物储藏点！我们不是在盖猪圈，我们是在建一座城市，哪怕只是临时的！”
一名刚被解放的老石匠，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力大无穷的钢铁魔像，看着那些精灵们图纸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却感觉无比精妙的线条，看着他们为了一个“下水道”的位置而争得面红耳赤。
他一辈子都在为主人们建造华丽却脆弱的金字塔，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为了奴隶们的厕所而如此较真。
夜幕降临。
白天的混乱，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
干净的水源和第一批用晨曦之城储备粮熬制的麦粥，让人们从最原始的恐慌中暂时解脱出来。在埃隆规划出的临时营地里，虽然简陋，却点起了一堆堆篝火。
卡萨斯巡视着营地。
他看到，一个白天还在咒骂精灵的壮汉，此刻正笨拙地帮助一名圣域守卫搭建帐篷。
他看到，一个断了手臂的角斗士，正安静地让一名医疗精灵为他更换绷带，眼神中不再是警惕，而是感激。
他甚至看到，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将一朵不知从哪个废墟角落里找到的、顽强绽放的黄色小花，递到了洛薇的手中。
洛薇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她郑重地接过那朵小花，轻轻别在了自己的发间。
卡萨斯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头，看向那座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光的、属于新主人的大金字塔。
战争的伤痛还在骨髓里刺痛，复仇的快意也早已消散。
但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却又无比坚实的感觉，正在他的胸膛里缓缓升起。
那不是胜利的荣耀。
也不是权力的欲望。
那是一种名为“建设”的使命感。
他想起了沐青的话。
“你的活儿，才刚刚开始。”
是的，战斗结束了。
而他和他的族人，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