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理工大楼还沉浸在周末的沉寂里，只有清洁工拖把划过水磨石地面的单调声响，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陈默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外，手里捏着一个并不厚重的U盘，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金属外壳冰凉的棱角，以及里面存储介质那几乎不存在重量。
他抬起手，指节尚未叩响那扇深色的实木门，门却从里面被猛地拉开。张主任似乎正要出门，看到门外的陈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预料之中的神色，随即被一层浮于表面的热情覆盖。
“哟，陈老师，这么早？真是辛苦了，快进来。”他侧身让开，语气热络，但身体语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仿佛陈默是他早已等候的、必须按指令行事的部件。
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有些足，混合着浓重的茶叶和陈旧文件的味道，让人胸口发闷。张主任没有回到他那宽大的办公椅，而是就势靠在桌沿，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陈默，目光精准地落在他手中的U盘上。
“东西都带来了？”他下巴微抬，语气像是上级核对下属的工作进度。
陈默的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鼻腔里充斥的温热空气让他有些呼吸不畅。他将U盘递过去。“比赛的所有技术文档、原始数据、还有初步的代码框架，都在里面。”
张主任几乎是抢一般接了过去，指腹迅速摩挲着U盘表面，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眼角的细纹堆叠起来，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精明和急切。
“很好，效率很高嘛。”他转身，将U盘像是插入战略要塞的钥匙般，郑重地插进电脑主机，“学校就需要你这样有干劲、识大体的年轻人。放心，系里会好好利用这些宝贵的成果，后续的论文发表、项目申报、专利申请，都会统筹安排，一定会体现出集体的力量和……应有的贡献度。”
“贡献度”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枚冰冷的图钉，按进了陈默的耳膜。陈默感到胃部微微收缩，一股熟悉的、被掠夺的钝痛感隐隐泛起。他沉默着，看着张主任熟练地点开U盘里的文件夹，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文件名，鼠标点击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刺耳。
“嗯，不错，基础工作很扎实。”张主任一边快速浏览，一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点评着，仿佛这些凝聚了陈默和学生无数心血的成果，只是他麾下团队一次普通的作业。“这个算法模块……有点意思。不过，有些思路还是太稚嫩，不够成熟，需要系里的专家们好好打磨提炼一下。”
他的鼠标在一个核心算法文件上停留，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评估猎物价值的盘算。陈默的视线落在那个文件图标上，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那里面蕴含着李立灵光一现、又经他借助系统反馈强行推演完成的关键突破，此刻却像一块被置于砧板上的肉。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材料学院的刘教授探进头来，他是学校里少数醉心学术、不问世事的老派学者，也是之前校内比赛时欣赏陈默的评委之一。
“老张，忙着呢？咦？陈老师也在？”刘教授看到陈默，花白的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正好正好！陈老师，你上次那个学生做的复合材料表面应力检测方案，里头那个非接触式标定的巧思，我一直惦记着，有几个问题想跟你探讨探讨，有没有空？”
张主任的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随即又换上笑容：“老刘，你这可是挖我墙角啊。陈老师现在任务重，系里重点项目都指着他呢。”他话里话外，透着 ownership 的意味。
陈默却感到一股新鲜空气涌入胸腔般的舒缓，他立刻接口：“刘教授您太客气了，我随时有空。”他转向张主任，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张主任，资料已经交接完毕。刘教授找我讨论学术问题，我先过去一下。”
张主任眼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刘教授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得挥挥手，语气淡了几分：“去吧去吧，学术交流是好事。不过别耽误了正事。”最后一句，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陈默几乎是立刻转身，跟着刘教授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过于暖热和充满算计的空气，走廊里微凉的穿堂风拂过脸颊，让他一直紧绷的后颈肌肉稍稍松弛了一些。
和刘教授的交流顺畅而愉快。老人关注的是纯粹的技术细节，眼里闪烁着求知和欣赏的光，让陈默暂时忘却了之前的憋闷。他谨慎地分享了一些思路，避开了涉及系统反馈的核心区域，依然让刘教授听得频频点头，不住赞叹“后生可畏”。
谈话结束，陈默婉拒了刘教授共进午餐的邀请。他需要单独待一会儿。走在回实验室的路上，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但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口袋里那个收到诡异邮件的手机，像一块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
快到实验室门口时，他远远看到李立和赵晴正等在那里，两人脸上还带着比赛胜利后的兴奋残留，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安和焦虑。
“陈老师！”李立看到他，立刻快步迎上来，眉头拧着，“系里通知，让我们把比赛项目的所有原始实验记录、手稿、甚至调试的草稿纸，全部上交归档……说这是规定。可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裤缝，“那里面有很多我们没写在最终报告里的失败尝试和……和零碎想法。”
赵晴补充道，语气带着担忧：“张主任还特意强调，以后关于这个项目的一切对外交流，包括技术讨论，都必须先经过系里批准。”她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骨节微微发白。
陈默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比他预想的更快，更彻底。这不仅是掠夺成果，更是要扼杀一切后续可能的萌芽，将学生们灵动的思维彻底禁锢在官僚的档案袋里。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他的脊柱爬升，让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他看着两个学生眼中那簇因为胜利而被点燃、此刻却可能被强行吹熄的火苗，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滞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原始记录，按规定交。但脑子里的想法，谁也拿不走。”
他推开实验室的门，里面还保持着比赛前夜的凌乱，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草图尚未擦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熬夜奋斗的咖啡因和专注的气息。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墨迹有些干涸的笔，点着其中一处复杂的演算过程。
“李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从这个角度切入非线性参数的？”
“赵晴，这个结构件的应力集中问题，如果换一种复合材料铺层方式，你觉得可行性有多大？”
他的问题精准而迅速，将两人的注意力瞬间从外部的不公拉回到了纯粹的技术迷宫。李立和赵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迅速聚焦，瞳孔里重新焕发出被挑战、被点燃的光彩。那些被要求上交的纸张是死的，但此刻在实验室里流淌的思维碰撞，是活的。
讨论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激烈，逐渐偏离了原有项目的范畴，向着更深远、更未知的方向延伸。陈默巧妙引导，借助系统反馈带来的广阔视野，不断抛出新的问题，点燃新的思路。两个学生完全沉浸进去，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语速加快，手指在空中比划，甚至为了一个技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陈默看着他们，看着那思维的火花在压迫的缝隙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迸溅得更加耀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在他心口冲刷。就在这时，他感到脑海深处，那一直沉寂的系统界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一种玄妙的感应隐约提示他，这种高质量、高强度的思维引导和碰撞，似乎正在缓慢地滋养着什么。
突然，实验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讨论戛然而止。三人同时望向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金属名片盒。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目光越过陈默，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李立和赵晴身上，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猎头特有的精准和诱惑：
“请问是李立同学和赵晴同学吗？冒昧打扰。我是星海科技的人才发展部顾问，代表公司，诚挚邀请二位莅临参观，并就未来的‘深蓝学者’培养计划，进行一些初步的交流。我们为二位这样的顶尖人才，准备了极具竞争力的发展路径和资源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