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望着对面江岸璀璨的灯火,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熟练地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随即化作一缕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很快被风吹散。
“你怎么不回家看看?我不是也给你安排了调休吗?”林飞对着一旁的林薇问道。
听到这话,林薇脸上那嬉皮笑脸的表情像潮水般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黯淡。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突然伸手,动作自然地拿过了林飞夹在指间、刚抽了两口的烟。
林飞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薇已经将烟凑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时活泼形象不符的熟练和……落寞。
烟雾吸入肺中,停留片刻,才被她缓缓吐出,在夜色中形成一道悠长而模糊的痕迹。
“家?”她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和苦涩,“我……没有家啊。”
林飞再次一愣,没有家?
刚才在饭桌上,她不是还说自己家是北方的,父母身体都挺好的吗?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怎么回事?
他疑惑地看向林薇,夜色中,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突然涌上的忧郁却清晰可辨。
林薇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和疑惑,她侧过头,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你别误会。刚才在叔叔阿姨面前,我不想扫兴,也不想让他们……同情我。所以说了点……场面话。”
她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才悠悠地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却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江北市的一家孤儿院长大。你说的‘家’,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有着高高围墙、夏天漏雨冬天灌风的大院子。那里的‘家人’,是其他几十个和我一样不知道爹妈是谁的孩子,还有……一直照顾我们、像亲奶奶一样的院长嬷嬷。”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江面,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虽然日子苦,穿别人捐的旧衣服,吃最简单的饭菜,但大家挤在一起,嬷嬷会给我们讲星星的故事,会用手帕给我们擦眼泪……我以为,那就是我的家了。虽然破,但暖和。”
林飞静静地听着,心里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像个小太阳、甚至有点泼辣的姑娘,背后竟有这样的身世。
“可是……”林薇的声音哽了一下,她用力吸了口烟,才稳住情绪,“天有不测风云。我八岁那年,一个特别冷的冬天晚上,孤儿院……突然起火了。火势特别大,特别快……我那天因为白天被罚站,心里不服气,晚上偷偷翻墙跑出去,想吓唬一下嬷嬷……就躲在院子外面的草垛里。结果……结果……”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夹着烟的手指也有些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等我听到声音跑回去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拼命地想往里冲,被赶来的大人死死拉住……后来……后来火灭了……除了我……院里所有的孩子……还有……嬷嬷……都没能跑出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脸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那种无声的悲痛,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想象不出,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自己视为“家”和“家人”的一切在眼前毁灭,是何等的绝望。
他下意识地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觉得有些唐突,最终只是默默地又抽出一支烟点上,递给她,替换掉她手里那支快要燃尽的烟蒂。
林薇接过烟,指尖冰凉。
她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
“那场火之后,我又成了没家的孩子。在社会上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过了一年多东家住西家飘的日子。后来,有一对看起来挺和善的夫妇,他们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孩子,就收养了我。”
她的语气里透出一丝讽刺。
“我以为,我终于又有个家了。刚开始那一年,他们对我确实还不错,给我买新衣服,送我去上学。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老天爷终于可怜我了。”
“可是……好景不长。也不知道是奇迹还是怎么回事,收养我第二年,他们居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自从他们有了自己的亲骨肉,”林薇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我在那个家里,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透明的影子。吃的喝的,都是捡弟弟剩下的;关心和爱护,更是想都别想。他们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流着他们自己血的儿子。我在那个房子里,像个寄人篱下的租客,不,连租客都不如。”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有些家,看起来是家,但其实从来都不是你的。”
她抬起头,看着林飞,眼圈红红的,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
“所以,等我满了十八岁,能自立了,我就毫不犹豫地去报名参了军。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没有联系过。对我来说,从孤儿院起火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故事讲完了,阳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江风呜咽着吹过,远处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
林飞心里堵得厉害,像是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他之前还觉得林薇不请自来有些唐突,甚至怀疑她别有用心。
现在才明白,或许正是自己父母那种毫无保留的、带着烟火气的热情,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对一个真正的、温暖的“家”的渴望。
她不是来捣乱的,她只是……太想念那种感觉了。
同时,他心里也泛起一丝奇怪的熟悉感。
孤儿院长大,突逢巨变,养父母家庭复杂……这剧情怎么听着有点像某些网络小说里主角的“天崩开局”设定?
他甩甩头,把这无厘头的联想抛开,心里只剩下对眼前这个姑娘深深的怜惜。
这丫头,能长成现在这样看似开朗坚强的样子,不知道背后吃了多少苦。
不知不觉,阳台的栏杆上,已经多了好几个烟头。
林飞平时抽烟不多,今晚却破例陪着一根接一根。
最后,林薇将最后一个烟蒂按灭在临时用瓶盖做的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呲”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心口的郁结全都吐出来。
然后,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和脸颊。
再转过头时,脸上已经又挂上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和无所谓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脆弱流泪的人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