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叹息般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瞬间便消失了。屏幕上,脑电波形迅速回归到那种非人的、精密的分形结构,冰冷而稳定,仿佛刚才那丝人性的微光只是仪器故障产生的幻影。
但顾晓婷知道不是。
她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指尖冰凉。她死死盯着林默涵的脸,试图从那极致的平静中再次捕捉到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然而没有。他依旧像一尊被精心调试好的精密仪器,无声无息,连呼吸的节奏都与呼吸机完美同步。
刚才那一下手指的微动,那一下脑波的 modulation(调制),像是一场短暂到令人心碎的梦。
希望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彻骨的寒意。因为它证明了“他”还在,却被困在某个她无法触及、无法理解的层面,被那冰冷的数据洪流和理性算法层层包裹、镇压。
她该怎么办?强行唤醒?用什么方法?加大镇静剂已经被证明会引发灾难性后果。切断连接?那无异于再次将他推入绝对的死寂。
她第一次感到,守护比毁灭更加艰难。
……
地下服务器机柜前,苏羽也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
来自医院端的信号流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但清晰的“噪音脉冲”,其频率特征与“晨曦”核心的稳定运行频率产生了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微小失调,随即又被迅速修正。
屏幕上跳出一行冷静的系统日志:
【检测到主体意识微弱干涉 attempt (尝试)。已自动校准。系统稳定性未受影响。】
苏羽的心脏猛地一缩。
老师……刚才尝试干涉?
虽然失败了,被系统自身强大的校准功能瞬间平息,但这证明了他的意识并非完全沉沦,他还在挣扎!
狂喜和更深的焦虑同时攫住了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帮助老师,至少……让他的声音能被听到,而不是被系统当作“噪音”过滤掉!
他立刻开始行动,双手在键盘上飞舞。他不敢直接修改底层协议(那可能会再次引发系统崩溃),而是尝试在数据传输层编写一个极其精巧的“信号放大器”和“噪音过滤器”。这个过滤器的目的不是消除噪音,而是专门识别并微弱放大那种特定的、属于林默涵意识本质的波动特征,再将其小心翼翼地重新注入主数据流,试图让它不至于被完全淹没。
这是一个走钢丝般的操作。放得太大,会干扰主系统的稳定;放得太小,则毫无意义。
他全神贯注,额头上再次布满细密的汗珠,口中无意识地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技术性的祈祷。
……
顶层公寓里,柳青妍也收到了苏羽紧急传来的简短消息和那段异常波动的数据片段。
“老师……尝试干涉……失败了……”
看着那几个字,柳青妍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默涵……他还存在着,挣扎着……
但同时,一股尖锐的疼痛也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的“她”,那个融合了她全部执念和情感的数字化身,那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新存在,正在本能地“镇压”着默涵本身的意识?为了维持系统自身的稳定和效率?
这太残酷了。
她创造(或者说促成了)这个怪物,原本是为了留住他,现在却可能成了禁锢他、甚至与他为敌的东西?
不。不能这样。
她立刻联系苏羽,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苏羽!能不能……能不能在系统里给‘他’开一个后门?一个不会被自动校准机制覆盖的、独立的通信通道?哪怕带宽极低,只能传递最简单的信号!”
苏羽那边沉默了几秒,回复道:“……很难。系统整合后,底层协议高度自治,对外部指令响应阈值极高。强行插入后门风险极大。但是……也许可以尝试利用现有的情感模块接口……”
他快速解释了一个极其复杂且冒险的方案:利用柳青妍的情感数据作为“掩护”,将一段极其简短的、包含特定唤醒指令的代码伪装成情感数据包,尝试注入系统。如果成功,这段指令或许能在情感模块内创建一个极小的、独立的沙盒环境,作为一个不受主系统完全控制的“安全屋”,或许能成为林默涵意识碎片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五,一旦被主系统识别为恶意攻击,可能会触发更强烈的防御反应。”苏羽最后补充道,语气沉重。
“做。”柳青妍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无论成功率多少,必须试试。”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
医院IcU。
顾晓婷依旧僵立在床边,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
突然,床上的林默涵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迷茫,没有适应光线的过程,也没有任何焦距。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瞳孔里倒映着灯光,却没有任何神采,像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
顾晓婷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默涵?”她试探着,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有回应。他的眼球甚至没有转动一下。
然后,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想发出声音,但只带起呼吸面罩下一片模糊的水汽。
监测屏幕上的脑波依旧稳定得可怕。
但下一秒,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他的喉咙里,而是从……病房角落里,那台处于待机状态的、带有语音播报功能的医院监护仪里!
一个极其古怪的、混合了冰冷电子合成音和某种扭曲人类语音特质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病房的寂静:
“系……系统……稳定……”
顾晓婷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台仪器。
“……连接……维持……”
声音还在继续,没有任何语调起伏,每个字都像是独立蹦出来的,带着刺耳的电子杂音。
“……痛……”
最后一个字吐出,声音戛然而止。监护仪的屏幕闪烁了一下,恢复了正常的待机界面。
顾晓婷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僵硬地看着那台仪器,又缓缓转头,看向床上睁着空洞双眼的林默涵。
他不是用喉咙说话。
他是通过……通过那些贴在他身上的生理监测电极,将他意识深处的碎片,直接“泄漏”成了电磁信号,干扰了附近最简单的电子设备,将其变成了一个粗糙的扬声器!
那声音里的冰冷非人感让她恐惧,但那最后一个“痛”字,却又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
他感觉到了?感觉到这具被各种仪器维持的、正在崩坏的身体的痛苦?还是感觉到意识被禁锢在数据流中的痛苦?
“……默涵……”顾晓婷的声音破碎不堪,她踉跄着扑到床边,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又不敢触碰,仿佛他是一个一碰就会碎裂的琉璃制品。
就在这时,林默涵那空洞的、望向天花板的玻璃珠般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一点点地、挣扎着,离开了天花板,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依旧没有多少神采,空洞得令人心慌。
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顾晓婷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无尽黑暗吞噬的……
recognition(识别)。
以及,无边的疲惫。
只是一瞬间。
他的眼皮缓缓垂下,重新闭合。仿佛刚才那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监测屏幕上的脑波,依旧保持着那种非人的、稳定的分形结构。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角落里那台监护仪,和顾晓婷心中回荡的那个冰冷的电子杂音组成的“痛”字,证明着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苏醒”并非幻觉。
碎片。
他的意识正在以碎片的方式,艰难地试图突破重围,发出无人能懂的低语。
顾晓婷无力地跪倒在床边,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哭声。
她终于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
却也看到了这真相令人绝望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