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那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吴邪所有愤怒的伪装,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血淋淋的恐慌内核。
他僵在原地,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滴落,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刺骨。
怕?他当然怕。怕这宁静是镜花水月,怕终有一日要面对分离,怕自己沉溺于此却忘了来路与归途,更怕…更怕张起灵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里,映出的真是那个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自己。
张起灵没有再逼问,也没有离开。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岩,承受着吴邪剧烈波动的情绪和无声的崩溃。
良久,吴邪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张起灵,几乎是踉跄着沿溪岸向上游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想要找一个能淹没一切的地方。
张起灵一言不发,默然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既不离弃,也不靠近。
溪流声渐响,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轰鸣。白龙瀑巨大的水幕出现在眼前,飞泻而下,砸入深潭,溅起漫天水雾,在夕阳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轰隆隆的水声充斥了整个天地,仿佛隔绝出了一片独立的、只属于声响的空间。
吴邪停在瀑布边,任由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他的衣衫和脸颊,混合着未干的溪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液体。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膜发麻,却也奇异地给了他一层掩护,一层可以放下顾忌的伪装。
他背对着张起灵,望着那奔腾不息的水流,声音嘶哑,几乎是用喊的,才能让自己听清:
“是!我怕!”他承认了,在水声的掩护下,第一次直面那份恐惧,“我怕你哪天突然就不见了!像以前一样,一句话没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我根本抓不住!”
“我问那些过去…”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不是因为我想回去!是因为我他妈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你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扎进去!到底是什么东西…比我…比我们现在的生活…更重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痛苦。水声瞬间将他的呐喊吞没,只余下一片轰鸣。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水雾同样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听着吴邪的嘶喊,看着那人微微颤抖的背影,深色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与吴邪并肩的位置,同样望着瀑布。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轰鸣的水声,清晰地落入吴邪耳中:
“没有东西,比你更重要。”
这句话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重如千钧。
吴邪猛地转头看他,眼眶通红。
张起灵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瀑布,仿佛那奔腾的水流才是他对话的对象:“不回答,是因为那些事,脏。听了,会做噩梦。”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你不需要知道。”
他的语气里没有敷衍,而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坚定的保护欲。
“留在雨村,”他继续道,声音依旧平静,“是我的选择。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是因为这里有你。”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承认吴邪在他选择中的分量。
“笔记里的过去,是你的一部分。但它们只是过去。”张起灵终于侧过头,看向吴邪,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你看着它们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但也有…挣扎。我不想看你挣扎。”
所以,他粗暴地打断了那种沉溺,用冷漠筑起墙,试图将吴邪与那些痛苦的根源隔开。方式错误,目的却简单到近乎纯粹——他只是想让他好过一点。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胸口的窒闷和冰冷,在那平静的话语和专注的目光中,一点点松动、融化。原来…是这样吗?那些伤人的冷漠背后,藏着的竟是如此…笨拙的守护?
“那你呢?”吴邪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哪天又一个人去扛所有事?我怎么…怎么能放心?”
这是信任的问题,也是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的、最根本的症结。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水声震耳欲聋。他似乎在慎重思考,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向那奔腾咆哮的瀑布。
“就像它。”他说。
吴邪疑惑地看向瀑布。
“水流永远向下,不会倒回。”张起灵的声音穿透水幕,清晰而坚定,“我的选择也是。选了这里,就不会回头。”
他的手放下,目光重新落在吴邪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承诺:
“以后的事,一起扛。”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誓言,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六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吴邪心中最后的冰封壁垒。
一起扛。
不再是独自承受,不再是沉默地推开。而是并肩,是共同面对。
轰隆隆的水声依旧震耳欲聋,飞溅的水雾冰凉刺骨。但吴邪却觉得,胸口那块压了他好多天的巨石,终于被这巨大的水流冲走了。
他看着张起灵,看着那双映着水光和夕阳的、无比认真的眼睛,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所有的委屈、愤怒、猜疑和恐惧,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他缓缓伸出手,抓住了张起灵冰冷的手腕。力道很大,指节甚至有些发白,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像水汽一样消失。
张起灵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让他眼底最后一丝冰寒也彻底消融。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轰鸣的瀑布前,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对话。
水声掩盖了未尽的话语,也冲刷了过往的隔阂。
未来或许依旧未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重新握住了彼此的手,也握住了共同的方向。
瀑布奔腾不息,如同时光,也如同他们之间斩不断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