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那一句“能使大明百姓安康,能使大明江山永固者……便是朕的国本”,如同最终的判词,为这场震动天下的西山论道,画上了一个无可辩驳的句号。
当这句话从二楼的纱帘后传出时,整个大讲堂先是陷入了一片极致的死寂,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犹如山呼海啸、足以掀翻屋顶的欢呼!
西山书院的数千名学生,那些思想开明的新派官员,甚至许多深受旧思想束缚、但此刻却被现实与皇权双重说服的士子,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他们高呼着“陛下圣明”,那一张张年轻而涨红的脸庞上,写满了对一个崭新时代的无限憧憬。
而高台的另一侧,钱谦益等一众大儒,则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面如死灰,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他们知道,皇帝的这句话,宣判的不仅仅是他们这场辩论的失败,更是他们所固守了一生的那个“道统”的终结。
一个属于“实学”的时代,一个以“结果”为导向的时代,在这一刻,由天子亲口,昭告天下了。
西山论道的结果,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师,并随着四通八达的官道与驿站,向着整个大明帝国的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一时间,“镇国公”顾昭的名字,再一次被推上了神坛。
从京畿会战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救世元勋,到西山论道上,舌战群儒,为帝国未来指明方向的思想宗师,顾昭的声望,无论是在军中、在民间、还是在新兴的士林之中,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恐惧的顶峰。
京城的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们早已将《三国演义》换成了《镇国公演义》,百姓们对顾公爷如何三枪挑落阿巴泰、如何一言定国本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街头巷尾的孩童,玩耍时嘴里喊的,不再是“驾、驾、驾”,而是“新军威武,顾公威武!”。
甚至,在刚刚经历过战火与饥荒洗礼的河南、山东等地,无数被安置下来的流民,在家中为顾昭立起了长生牌位,日夜焚香叩拜,他们甚至已经有些模糊地觉得,是这位镇国公,而不是紫禁城里那位遥远的天子,给了他们饭吃,给了他们地种,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只知有镇国公,而不知有当今天子。”
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如同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源源不断地,吹进了那座曾经被顾昭从战火中拯救下来,此刻却显得越发寂寥与深沉的紫禁城。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
崇祯皇帝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合眼了。
他的面前,堆积着如山一般的奏报。有来自兵部的,盛赞新军战力无双,请求将新军之法推行全军的;有来自户部的,惊叹于皇家银行与新税法带来的财政奇迹,称颂顾昭为“国朝第一理财名臣”的;更有无数士子文人雪片般飞来的奏疏,请求将西山书院的“体用之学”,正式定为国学,编入科举……
每一份奏报,每一个字,都在歌颂着顾昭的功绩,都在证明着西山论道之后,他所开创的新时代,是何等的正确,何等的光明。
然而,这些在任何人看来,都足以让一个中兴之主龙颜大悦、彻夜狂欢的捷报,落在崇祯的眼中,却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那颗年轻、敏感、而又充满了帝王猜忌的心脏。
他缓缓地推开奏报,独自一人,走到了大殿中央。巨大的宫殿空旷而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孤独的回响。
他抬起头,看着那高悬于御座之上,“正大光明”的牌匾,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孤独,将他牢牢攫取。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嘶吼着。
“他赢了……是的,他为朕赢了……不,他为朕赢下了一切。”
“京畿的强敌,是他打退的;空虚的国库,是他填满的;内阁的首辅,是他的门生故旧;现在,就连这天下士子的向背人心,都要尽数归于他了……”
“百姓们在他的长生牌位前叩首,军队高呼着他的名字发起冲锋,文人们将他的思想奉为新的‘道统’……”
崇祯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异常苍白。
“那朕呢?”
“朕算什么?”
“朕坐在这龙椅之上,究竟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还是一个……一个只需要在他取得胜利之后,盖上玉玺的印章,然后对他感恩戴德的……傀儡?!”
“傀儡”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脑中轰然炸响!
汉献帝刘协那张软弱而无助的脸,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与镜中自己的面容,缓缓重合。
“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崇祯的喉咙深处迸发而出。他猛地转身,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殿外那沉沉的黑夜,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朕是大明的天子!朕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朕绝不!绝不容许任何人,将朕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汉献帝!”
恐惧,在达到顶点之后,催生出了最冰冷的决心。
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不能再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顾昭一个人的“忠诚”之上。因为帝王,从来不相信忠诚,只相信权力。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不属于锦衣卫,不属于新军情报司,不属于任何一个顾昭能够触及到的地方,一把锋利、隐秘、并且只听从他一个人命令的、属于皇帝自己的刀!
“王大伴。”
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冰冷的声音,轻声呼唤。
黑暗中,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正是那个从他信王时期起,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最受他信任的大太监,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谦卑。
崇祯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殿外的黑暗,缓缓说道:“朕的锦衣卫,如今,怕是已经成了镇国公的顺风耳了。骆养性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听谁的。”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所以,朕需要一双新的眼睛,”崇祯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一双只为朕而视的眼睛。朕还需要一只新的恶犬,一只,只为朕一个人,去撕咬敌人的恶犬。”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用一种幽深得可怕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最忠诚的奴仆。
“王大伴,去,把东厂,给朕重新立起来。”
“东厂”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来自九幽地府的寒气,让王承恩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由成祖皇帝设立,曾经在正德、天启年间,权势熏天、凶名赫赫的特务机构,自从魏忠贤倒台之后,就已经被崇祯亲手废弃,封存了起来。它就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猛兽,虽然已经沉睡多年,但它那血腥的名字,依旧足以让朝野上下的任何一个官员,都闻之色变。
“陛下……”王承恩的声音,有些干涩,“此事,是否……”
“不要声张。”崇祯冷冷地打断了他,“从宫中,选拔那些最忠心、最可靠、也最无情的小太监。朕不要人多,朕只要,绝对的忠诚。朕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监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监视所有的人。特别是……镇国公府的一举一动。”
王承恩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对于顾昭,他的观感其实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他亲眼见证了顾昭是如何将这个濒临崩溃的帝国,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另一方面,他也深深地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帝王心术。
他知道,顾昭或许是忠诚的。
但是,皇帝,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忠诚了。皇帝需要的,是绝对的掌控。
王承恩更清楚,一旦“东厂”这头被遗忘了多年的猛兽,被重新从牢笼里释放出来,它那饥渴的獠牙,必然会再一次,在这京城的朝堂内外,掀起一场难以估量的血雨腥风。
然而,对皇帝那深入骨髓的忠诚,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的挣扎与忧虑。
他深深地,深深地,将自己的头,叩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奴婢……遵旨。”
领命之后,王承恩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孤灯,穿过层层宫门,走向了紫禁城深处,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间尘封了多年的档案室,曾经属于东缉事厂的最高机密所在。
推开沉重的、布满了蛛网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腐朽、潮湿与陈年血腥味的霉气,扑面而来。
王承恩举着烛火,一步步,走入这片被时光和权力所遗弃的黑暗之中。烛火摇曳,照亮了那一排排倾倒的卷宗,和上面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用血泪写成的名字。
最终,他在档案室的最深处,找到了一个被数条粗大铁链,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封印着的紫檀木箱。
用钥匙,费力地打开铜锁,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的、仿佛是无数冤魂凝聚而成的阴冷气息,弥漫开来。
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冰冷的、由纯铜铸造的印信,以及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记录着东厂组织架构、暗号密语和酷刑手法的旧档。
王承恩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方沉重的印信,捧了-出来。
烛光下,印信底部的四个篆字,在忽明忽暗中,显得狰狞而又诡秘。
——东缉事厂。
一个新的幽灵,即将从历史的坟墓中,被重新唤醒。
一把属于皇帝自己的,“双刃剑”,在这一夜,被他亲手,拔出了剑鞘。
只是他或许并不知道,这把剑,在刺向敌人的同时,也往往会,最先割伤,握剑者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