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镇海号”那划时代的怒吼还在天津卫的港口上空回响,当大明帝国的肌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蒸汽与钢铁的力量重塑锤炼,变得日益强壮坚韧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那片被炽热阳光炙烤的热带海域,一场酝酿已久的冲突,终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爆发的临界点。
吕宋,马尼拉湾。
这里的阳光似乎永远带着一种灼人的、野蛮的力量,将碧蓝的海水晒得滚烫,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咸腥而又黏腻的热带气息。圣地亚哥城堡那灰白色的外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如同盘踞在海湾入口的一头傲慢的巨兽,用冰冷的炮口,睥睨着港内来来往往的商船。
然而,近一个月来,这份属于西班牙殖民者的傲慢与宁静,被一支来自遥远北方的舰队彻底打破了。
“开拓号”巡洋舰,连同它的两艘护卫舰和十几艘武装商船,如同一群优雅而又致命的鲨鱼,静静地停泊在马尼拉湾的外港。它们那迥异于欧洲盖伦帆船的流畅线条,那取消了繁复帆索的简洁甲板,以及船上水兵们那身与众不同、显得格外精悍干练的黑色军服,无一不透露出一种强大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舰队司令陈志龙,一位从镇北军最底层凭借战功一步步爬上来的悍将,严格地执行着镇北侯顾昭临行前下达的命令。他没有选择立刻与倨傲的西班牙人发生冲突,而是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和手腕。舰队的商船首先打开货仓,那些来自大明的、精美绝伦的丝绸、瓷器、澄澈如水晶的玻璃镜和甜如蜜糖的雪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马尼拉引起了所有商人的疯狂追逐,西班牙殖民者们嘴上说着“野蛮人的货物”,身体却很诚实地用一箱箱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换取这些能让他们在欧洲上流社会炫耀的奢侈品。
贸易进行得异常顺利,但陈志龙从未忘记此行的真正核心任务。在商业往来的掩护下,他开始公开在马尼拉的“涧内”,也就是西班牙人划给华人居住的隔离区,设立“大明皇家商会联络处”。这个联络处,不仅高价收购当地的土特产,更重要的,是它开始公开招募华工,承诺给予优厚的待遇,并将他们送往新兴的天津和台湾。
这还不是最让西班牙总督胡安·德·萨拉曼卡感到愤怒的。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这个“联-络处”俨然成了当地华人的庇护所。任何受到西班牙士兵或土着仆从欺压的华人,只要能逃进联络处,便能得到庇-护。舰队甚至会派出全副武装的士兵,以“保护商会财产”为名,进行武装巡逻。“开拓号”的存在,如同一把巨大的保护伞,让那些长久以来被视为待宰羔羊的“桑格利人”,第一次挺直了腰杆。
这种行为,在萨拉曼卡总督眼中,是对西班牙国王权威最严重的挑衅,是对上帝授予他的、在这片土地上至高无上权力的公然践踏。他那点从贸易中赚取利润的喜悦,很快就被一种作为殖民统治者尊严被冒犯的怒火所取代。在几次向舰队发出“警告”,要求他们“停止干涉新西班牙总督区内部事务”的信函都石沉大海之后,萨拉曼卡的耐心终于耗尽。
他下达了命令。一夜之间,数艘庞大的西班牙盖伦帆船从内港驶出,与圣地亚哥城堡的岸防炮台,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将“开拓号”舰队的所有退路都彻底封死。“涧内”的华人联络处也被数百名西班牙火枪手团团围住,数十名无辜华人被当场逮捕,投入了阴暗潮湿的城堡地牢。
战争的阴云,在灼热的阳光下,迅速凝聚。
在冲突爆发前的最后一刻,舰队司令陈志龙并没有立刻选择用炮火回应。他想起了侯爷的叮嘱:“师出有名,先礼后兵。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我们是文明的守护者,而他们,是野蛮的挑衅者。”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属下都大为不解的决定——派遣大班的首席秘书,那个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念云,作为全权代表,前去与西班牙总督进行最后的谈判。
一艘小小的舢板,悬挂着代表谈判的白旗,缓缓地驶向戒备森严的圣地亚哥城堡。念云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外面罩着一件代表官方身份的、绣着皇家商会纹章的蓝色披风。她没有带任何护卫,只是独自一人,面对着城堡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和无数充满敌意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平静与决然。
在阴森的总督府会客厅里,念云见到了那位不可一世的西班牙总督胡安·德·萨拉曼卡。他高傲地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满宝石的佩剑,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轻蔑地打量着眼前的东方女子。
念云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压倒,她微微躬身行礼,随即用一口流利而清晰的西班牙语,不卑不亢地开口了。
“总督阁下,我代表大明皇家海军开拓舰队司令陈志龙将军,前来与您会晤。”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我大明舰队是奉天子之命,前来此地进行和平贸易,并看望我朝在此侨居的子民。我朝的子民,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大明皇帝陛下的赤子,他们在您的土地上,理应受到符合文明世界准则的公正对待。还请阁下约束您的部下,立刻释放所有被无辜关押的华人,并解除对我国舰队的敌对包围。如此,我们之间的友谊和贸易,还能继续下去。”
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让萨拉曼卡总督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念云面前,用佩剑的剑鞘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眼神中充满了戏谑与侮辱。
“一个野蛮帝国的女人,也敢站在我的面前,教我如何行使上帝赋予我的权力?”他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们这些黄皮肤的异教徒,跟那些卑贱的土着一样,只配跪在地上,亲吻我们西班牙勇士的靴子!回去告诉你的那个什么司令官,立刻命令你的舰队降下旗帜,交出所有武器,打开所有货仓,听候我的发落!否则,我向上帝发誓,上帝的怒火,将把你们那些可笑的破木船,连同你们这些肮脏的灵魂,一起烧成灰烬!”
念云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她只是轻轻地偏过头,避开了那冰冷的剑鞘。她挺直了脊梁,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殖民者,平静地说:“总督阁下,您和您的上帝,很快就会知道,你们惹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萨拉曼卡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毅然转身,决绝地离去。
当念云乘坐的小船返回“开拓号”时,谈判破裂的消息,已经通过旗语传遍了整个舰队。
陈志龙站在舰桥上,听完念云关于萨拉曼卡最后那番话的复述,这位铁血悍将的脸上,再无一丝犹豫。他缓缓举起望远镜,看着远处那些高高耸立、如同海上堡垒一般的西班牙盖伦帆船,嘴角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狞笑。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响彻舰桥,“升龙旗,升猛虎战旗!全舰队进入战斗状态!炮手就位,打开炮门,装填开花弹!既然这群红毛杂碎听不懂人话,那我们就用炮弹,来教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战斗,在西班牙人傲慢的号角声中打响了。
十几艘巨大的西班牙盖伦帆船,依仗着数量的绝对优势,张开所有风帆,像一群笨拙但气势汹汹的公牛,向着大明舰队猛冲过来。他们的战术,数百年来从未变过——靠近,用船侧密集的短程小炮进行一轮轰击,然后利用高耸的船舷优势,进行残酷的跳帮肉搏战。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敌人。
“开拓号”巡洋舰在陈志龙的指挥下,根本没有与他们进行“骑士般”对冲的打算。它利用远超盖伦帆船的优异的船体设计和操控性,轻松地一个侧转,如同最优雅的斗牛士,避开了西班牙舰队的正面冲锋,并抢占了海战中最经典的、也是最致命的“t”字阵位。它的侧舷,对准了西班牙领头的那艘旗舰的舰艏。
“目标,敌旗舰!三轮齐射!开火!”
命令下达,“开拓号”宽阔的侧舷甲板上,十二门由天津军械厂最新出产的、黝黑铮亮的十二磅线膛青铜炮,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这不是传统火炮那种沉闷的轰响,而是一种更加清脆、更具穿透力的爆鸣!炮弹出膛的瞬间,带着肉眼可见的旋转,如同十二支由巨神投掷出的、精准无比的长矛,呼啸着划破长空。
西班牙旗舰上的水手们,还在嘲笑着对手那可笑的“怯懦”,还在准备着他们的跳帮斧和火绳枪。下一秒,死亡便降临了。
十二发炮弹,几乎在同一时间,精准地命中了那艘华丽的盖-伦船的船腹!这不是他们熟悉的、只能在船壳上砸出一个窟窿的实心弹。这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带着魔鬼的呼啸、会在命中目标后再次怒吼的炮弹!
剧烈的爆炸,瞬间将盖伦船那厚实的橡木船壳,像纸片一样撕开!无数燃烧的碎片和扭曲的断木向四周飞溅,冲击波将甲板上的水手成片地掀飞到海里。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炮弹接踵而至,精准地覆盖了同一个区域。
在一片绝望的惨叫声中,那艘西班牙舰队的旗舰,这艘曾经横行大洋的庞然大物,它的龙骨在剧烈的爆炸中断裂,高耸的桅杆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砸下。它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海水疯狂地从巨大的创口涌入。仅仅几分钟后,它便带着数百名西班牙水手的哀嚎,一头扎进了深蓝色的海水之中,只留下一片巨大的漩涡和无数漂浮的残骸。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理念领先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战斗。
“开拓号”和它的护卫舰们,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始终与猎物保持着致命的距离。它们利用航速优势,不断地调整着阵位,用精准而致命的线膛炮,对那一艘艘高大笨重、如同活靶子一样的盖伦帆-船,进行着系统性的“点名”。
西班牙人的火炮也曾怒吼过,但他们发射的那些笨拙的实心弹,射程和精度都远远不及。少数侥幸命中的炮弹,打在“开拓号”水线部位铺设的简易熟铁装甲板上,大多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便被无力地弹开,仅仅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一个小时后,马尼拉湾的海战便已结束。海面上,三艘盖伦帆船已经沉没,五艘重伤,冒着滚滚浓烟,像死鱼一样漂浮在水面,剩下的则不顾一切地向着内港逃窜。而大明舰队,仅仅是轻伤两艘护卫舰,无一沉没。
陈志龙没有下令追击。他指挥着毫发无损的旗舰“开拓号”,缓缓地、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狮王一般,径直驶向了圣地亚哥城堡。
它停在了城堡岸防炮台的射程之外,但它的主炮,却能轻易覆盖整个城堡。黑洞洞的炮口缓缓抬起,无声地对准了总督府那栋最显眼的白色建筑。
一名军官带着一只铁皮喇叭,站在船头,用刚刚从念云那里学来的、蹩脚但清晰的西班牙语,向着城堡发出了最后的通牒,那内容,像极了不久前,镇北侯在扬州城外说过的话。
“西班牙的总督听着!我家将军让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立刻,释放所有被你们关押的华人!并且,为你们此次愚蠢的挑衅行为,赔偿我大明舰队白银五十万两!一个时辰内,我们看不到人和钱,我的炮弹,就会让你们这座石头城堡,变成第二个扬-州-园-林!”
声音在海湾上空回荡,城堡内,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胡安·德·萨拉曼卡总督,此刻正透过窗户,看着海面上那艘如同魔鬼造物般的黑色战舰,浑身抖如筛糠。他知道,那些东方人,不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