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万人的脚步与马蹄汇聚在一起,同时踏上那片覆盖着薄雪的冰冷大地时,所产生的,并非是山崩地裂般的磅礴气势,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无数杂音的巨大轰鸣。
悲壮的号角声被拉长成了断断续续的哀鸣,仿佛是在为即将逝去的生命提前奏响挽歌;震天的战鼓敲击得毫无章法,鼓点时快时慢,凌乱得如同败军之将的仓皇心跳。而在这两种本应鼓舞士气的声音之上,覆盖着的,是数万名士兵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毫无意义的嘶吼与尖叫。
德胜门外的广阔平原,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舞台。
在这场被冠以“勤王决战”之名的自杀式盛宴中,所谓的“勤王联军”,从一开始就将“一盘散沙”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全军……突击!”
满桂那嘶哑的、几乎破了音的咆哮,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
他自己,确实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一马当先,挥舞着长刀,率领着他麾下那支同样以勇猛着称的宣大骑兵,径直朝着远处后金军那如同黑色山峦般的主阵冲去。他们是这股灰色洪流中唯一的亮色,是这片绝望战场上仅存的勇气。
然而,勇气,并不能替代纪律与战术。
这支宣大骑兵的冲锋,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械斗,而非一场真正的军事进攻。他们没有严整的队形,没有梯次的安排,数千骑兵挤作一团,只知道跟着主将的背影,闷着头向前猛冲,将自己最脆弱的侧翼,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那场面便愈发不堪入目了。
山西总兵王承胤、保定总兵张鸿功等几位实力较弱的将领,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他们的部队磨磨蹭蹭地跟在宣大骑兵的后面,相隔足有数百步之遥,仿佛是在极不情愿地进行一场武装游行。军官们大声地呐喊着助威的口号,士兵们也跟着有气无力地挥舞兵器,看上去声势不小,但实际上,却是在“出工不出力”,用最消极的方式,执行着那道来自京城的催命符。
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让满桂的精锐去消耗建奴的兵锋,自己则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以便在接下来的溃败中,能比旁人跑得更快一些。
于是,战场上便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在冲锋的道路上,被硬生生地拉扯成了好几个互不统属、速度各异的方阵,宛如一条被自己扯断了身体的巨大蜈蚣,在垂死挣扎中,徒劳地蠕动着。
与这边的混乱与自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金大营的森然与沉静。
皇太极稳稳地端坐在中军大纛之下,身旁簇拥着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一众八旗的王公贝勒。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如同屠夫看待即将被宰杀的牲畜般的眼神,注视着那群正朝着自己冲来的明军。
看着他们散乱的队形,听着他们嘈杂的呐喊,皇太极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丝残忍而又轻蔑的微笑。
他没有丝毫要让主力重甲步兵(巴牙喇)上前迎击的意思,甚至连两翼的重骑兵都没有调动。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将脖子伸进早已备好的绞索。
“传令。”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指挥中枢,“命镶蓝旗的阿巴泰和正白旗的杜度,各率本部蒙古骑兵和汉军旗部队,从左右两翼迂回。不必急于接战,拉开距离,像两只张开的钳子,给我慢慢地……将他们的后路和两翼,全都包抄起来。”
“喳!”
随着令旗挥舞,后金军阵的两翼,两股由蒙古骑兵和推着楯车、抬着火铳的汉军旗步兵组成的钢铁洪流,如同两条在雪地中潜行的巨蟒,悄无声息地向外侧延伸开去。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又协调,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与正面战场上明军的喧嚣混乱,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
一个巨大而致命的口袋,正在缓缓张开,准备将那群尚在为自己的“勇猛”而自我感动的明军,彻底吞噬。
……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镇北军那座坚固如“乌龟壳”的阵地之上响起。
顾昭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那黄铜镜身上冰冷的触感,仿佛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
在他的视野中,整个战场的宏大而又荒谬的全貌,被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他能清晰地看到满桂那身先士卒的悲壮背影,能看到他身后那些各怀鬼胎、逡巡不前的“友军”,更能看到后金军两翼那如同死神之镰般、正在悄然合拢的包围圈。
“先生,您看。”顾昭将望远镜递给了身旁一脸凝重的孙元化,语气中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悲哀,“这就是大明的军队。他们……不是去打仗的,他们是排着队,去送死的。”
孙元化接过望远-,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煞白,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他虽然精通火器与军工,但如此宏大而真实的冷兵器战场,对他这个文人出身的官员来说,冲击力还是太过巨大。
“这……这……满总兵他们,正在一头撞进敌人的陷阱里啊!”
“何止是陷阱。”顾昭的声音冷得像脚下的冻土,“皇太极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高明的战术,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们的人把为数不多的力气和勇气全部耗尽,等着他们因为冲得太远而与后军脱节,然后再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他们一口吃掉就行了。”
看着望远镜中,满桂的骑兵已经冲到了后金军阵前不足一里的地方,而后金军两翼的包抄部队,也已经迂回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孙元化急得额头冒汗,忍不住说道:
“将军!我们……我们真的不出击吗?再这样下去,满总兵他们很快就要被彻底包围了!那可是数千最精锐的边军骑兵啊!”
“出击?”顾昭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孙元化焦急的脸,“现在出击,我们又能做什么?是加入那场混乱的冲锋,还是分兵去攻击后金军的两翼?无论选择哪一个,以我们区区数千人的兵力,都只会被那片巨大的混乱泥潭给一同卷进去,最终和他们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那股翻涌的情绪,转过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身后的传令官下达了命令:
“传我将令!全军保持静默,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所有炮手和火铳手,节省弹药和体力!告诉所有兄弟们,我们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整个镇北军的阵地,依旧如同一座沉默的钢铁孤岛,静静地矗立在这片喧嚣的战场之上。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透过车阵的缝隙,用一种复杂而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远处那场正在上演的、属于“友军”的死亡冲锋。
他们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他们的战斗真正开始的那一刻,或许,便是这场德胜门大战,最为惨烈、也最为血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