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山堡制定了周密的“回归”计划之后,顾昭一行人没有丝毫的耽搁,他们携带上精心挑选出的、作为“献礼”的物资,押送着那几十颗足以震动整个广宁卫的后金首级,踏上了归途。
经过数日风餐露宿的艰苦跋涉,那座在他们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屯堡——青山堡,终于以一种比想象中更为破败和萧条的姿态,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越是靠近这片理论上属于大明管辖的土地,眼前的景象便越是令人心寒。在后金境内,虽然同样经历了战火,但得益于建州政权的强制耕作政策,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冒着炊烟、有着零星人气的村落。然而在这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衰败。大片大片的田地早已荒芜,被枯黄的野草所覆盖,曾经的村庄十室九空,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声矗立。道路上,到处都是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空洞,如同行尸走肉,与那些面黄肌瘦、神情萎靡的军户,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底色。
当他们终于抵达青山堡下时,那低矮的、甚至有些段落已经出现塌陷的夯土堡墙,更是将这股破败的气息推向了顶点。墙垛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士兵,头盔歪戴,军服松垮,手中的长矛矛头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锈迹,而非锋利的寒光。他们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与其说是在站岗,不如说是在毫无希望地消磨着时间。
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贫穷、腐朽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虽然孤立却充满了昂扬斗志的黑山堡,形成了无比讽刺的鲜明对比。
正如预料的那样,他们这支装备“精良”、推着十几辆大车的庞大队伍,在抵达堡门口时,被立刻拦了下来。
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旗官,一张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对滴溜溜乱转的三角眼,将官场里那套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学了个十足。他先是斜着眼,用一种审视货物般的轻蔑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顾昭等人。在看到他们身上那虽然破旧、却明显经过战场洗礼的煞气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alcool的警惕。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们身后那十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以及那几十颗用石灰精心腌制过、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后金首级时,他眼中的警惕,瞬间便被一种更为炽热的、毫不掩饰的贪婪所取代!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慢悠悠地开口了,那腔调,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拿捏人的傲慢:
“哟,这不是赵百户手底下,跟着袁经略出去送……哦不,出去建功立业的弟兄们吗?怎么着,命还真大,居然还有能喘着气儿回来的。”他顿了顿,眼神在那几十颗首级上又停留了片刻,话锋一转,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不过,回来了就得按咱们卫所的规矩来。按规矩,凡溃兵回营,身上所携带的兵器、甲胄、物资,一律上缴充公,然后原地解散,听候上官发落!来人啊,把他们的东西都给老子收了!”
他话音一落,身后那几个原本还懒洋洋的士兵,立刻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精神抖擞地围了上来,手不约而同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准备强行接收这笔“天降横财”。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然而,顾昭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愤怒,仿佛这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立刻换上了一副早已准备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上前,对着那小旗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极其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他特意准备的、分量恰到好处的碎银子,不动声色地塞进了小旗官的手里。
“这位军爷说的是,规矩我们都懂,都懂。”顾昭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讨好,“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就是听号令吃饭嘛。我们兄弟几个,这次是托了祖宗的福,九死一生才从建奴的包围圈里逃了回来。路上又侥幸,真的只是侥幸,撞上了几个落单的真鞑子,拼了老命才把他们给宰了。这点东西,也都是些不值钱的粮食布匹,我们是准备拿去孝敬上面的千户大人、总兵大人的。还请军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先让我们这些快散了架的兄弟们,进堡里去寻个地方,歇歇脚,喝口热水。”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辞也极尽谦卑,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侥幸、懂事、急于巴结上官的普通溃兵形象。
那小旗官感受着手心里的银子传来的沉甸甸的触感,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缓和了几分。顾昭的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功劳和物资,他一个小小旗官自然不敢独吞,最终还是要上交。如今既拿了好处,又得了面子,似乎可以就此放行。
可就在他捏着银子,心中那份贪婪还在与理智进行着最后博弈的时候,异变陡生!
只见站在顾昭身后,一直沉默不语、如同铁塔般的王五,仿佛是觉得背上的包裹有些碍事,极其“不经意”地,伸手向后调整了一下。就是这一下,那包裹着兵器的厚布,被“意外”地掀开了一角。
一抹在冬日阳光下依旧亮得刺眼的、如同秋水般的森然寒光,瞬间从布料的缝隙中泄露了出来!那精良的锻钢工艺,那流畅的刀身线条,那与他们手中锈迹斑斑的腰刀截然不同的、属于后金精锐百夫长的佩刀,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懂行的军人,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顾昭身后那十几名看似疲惫不堪的士兵,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将右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刀柄之上!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他们的眼神,也从之前的麻木,瞬间变得如同冰冷的刀锋,锐利而又沉静!
一股无形,却又重如山岳的凛冽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一般,猛地扩散开来!整个原本还因为有热闹可看而显得有些嘈杂的堡门口,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那些原本还想上前来占便宜的守兵,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脸上的笑容僵在原地,脚步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分毫!
那小旗官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是个典型的欺软怕硬的主,他或许不懂什么兵法韬略,但他常年在军营里厮混,对于什么是真正的“杀气”,什么是真正的“精锐”,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眼前这群人,哪里是什么侥幸逃生的溃兵!这分明是一群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真正的百战悍卒!
他掂了掂手中那块尚有余温的银子,又感受了一下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冰冷杀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贪婪之心,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被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
下一秒,他的脸上,便如同川剧变脸一般,瞬间堆满了无比热情的笑容。
“好说,好说!”他飞快地将银子揣进怀里,对着顾昭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哎呀,看我这记性!自家兄弟,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兄弟们在外面为国征战,辛苦了,快,快请进!千户大人这会儿正在府里议事,我这就立刻派个机灵点的小子,去给大人通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