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广贤文》中早有箴言:“十分伶俐使七分,常留三分与儿孙;若要十分都使尽,远在儿孙近在身。”
这话如今在大帅身上应验了。若他当初不曾迈出那一步,此刻仍是权倾朝野的枭雄。可偏偏他非要登上那至高之位,从此一切皆变。
原以为稳操胜券的棋局,竟落得这般田地。月前贵州督军还信誓旦旦要为他分忧剿匪,张口便要了三十万军饷。岂料银元刚运抵,那人便通电全国宣布独立,倒戈加入了护国军。
段帅拒不奉诏,冯帅联合五省密谋反叛。消息传来,大帅只觉胸口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太习惯倚仗着北洋这座靠山,以为这是铁板一块。殊不知,当这些将领羽翼渐丰,便都生出了异心。大帅把众人当作棋子,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棋局中的困兽。
若说在革命党党魁遇刺前,一切尚在法度之内;那么自那以后,规矩便彻底崩坏了。既然暴力可取代法度,强权可践踏公理,还要这些枷锁作甚?
如今大帅尝到的苦果,正是他亲手种下的因果。审时度势、临阵倒戈、阳奉阴违、结党营私,这些不都是他亲身示范的权术?部下们不过是有样学样。
最要命的还是列强的态度!那些领事们的表演,可比大帅麾下那些将领精彩多了。他们言语暧昧,举止含糊,东瀛人更是从最初的支持转为左右摇摆,每一条消息都像钝刀子似的,一下下扎在大帅心口,闷得他透不过气。
府邸里的一切此刻都格外刺眼。妻妾们身着绫罗绸缎,却为对方头上多一支珠钗、腕间多一只玉镯争风吃醋。几个儿子终日招摇过市,眼里除了酒色便是赌局。大帅忽然觉得,这一步,怕是走错了。
蔡督军这边也觉着蹊跷。他一路势如破竹,却始终没碰上真正的北洋主力。曹仲珊明明已入川,段帅的小舅子常年驻守边界,再加上老张那个师,少说也有五六万兵马。可这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反倒是一拨又一拨的人马加入了反对帝制的行列。
最让宋少轩心惊的,是酒楼里那几间雅间。这些日子总被人长包,徐次长天天在此会客。那些穿着长衫的访客看似文人打扮,可腰间鼓鼓囊囊的轮廓,分明藏着家伙。
调出录音一听,更是精彩纷呈。里头一个接一个的诡计与算计,听得宋少轩不由得暗叹,政治这碗饭,自己果真端不起。就凭这帮人的演技,什么金鸡、百花,那些得奖的碰上他们都得往后稍一稍。
“我的天,个个都是影帝。”宋少轩一边把硬盘发给杨安华,一边忍不住感慨。
“呵呵,这不难理解。”杨安华语气平淡,“辛亥革命本身并不彻底,各方势力其实都是其中的获益者。真正纯粹的革命者并未掌权,爬上高位的多半是投机者。既然是投机者,那最后演变成这样,再自然不过。”
他轻描淡写地分析了几句,随即话锋一转,叮嘱宋少轩尽快积累资金,加速工科学校的建设。
“你清楚欧战什么时候结束。那之后的时间,是华夏最好的机会。西方百废待兴,无暇东顾,甚至还会出手压制东瀛。到那时,设备、武器,都是最便宜的。工科生将大有作为。这是振兴工业的关键窗口。你记住,别的都是虚的,唯有家底子是真的。”
宋少轩一一记下,却又道:“我明白,只是我们眼下工科人才实在太少,也请不到好的洋教授……”
“你记住,华夏从不缺人才,这儿和洋人的地方不一样。”杨安华开口打断了他,“我们祖祖辈辈讲的是自强奋斗,洋人却是靠抢劫起家,骨子里的东西就不一样。这事你不必担心,我之后给你一份名单,你照着去找,若能遇上,就全力帮一把。”
杨安华送来的名单里,第一个要他接触的人最为有趣。此君宋少轩不仅知道,还有些生意往来。
“没想到杨先生竟是如此人物,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商人……”宋少轩细阅履历,不禁摇头自嘲,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位杨先生正是他商贸公司的合作伙伴,主营布匹生意,却远不止于此。他实则是北方纺织业背后的关键人物,大半纺织厂的设备引进、安装与调试,皆经他手。
此时宋少轩方才知道,杨先生原是庚子赔款第二批公费留美生,当年放榜,他竟是全榜第一!要知道,大学堂胡校长当年也仅列五十五名!这是何等学问?
而更可贵的,是杨先生的为人。他一生纯粹,只做一件事:全力振兴中华。早年创办实业与外资抗衡,后又致力推动华夏土产出口;抗战军兴,他更为国家挣取宝贵外汇,是“驼峰航线”背后重要的组织者。
这般沉默实干、埋首耕耘者,其伟大之处,远非那些光鲜亮丽的“演说家”所能企及。可世间偏是这般怪诞,那些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左右逢源、投机钻营之辈,反倒被捧为“大师”。历史的天平,有时竟也倾斜得如此讽刺。难怪前些日子,伯苓先生席间感慨:“好人唉声叹气,坏人台上唱戏。”
有了明确指引,事情便顺畅了许多。宋少轩当即提笔给齐二爷写信,嘱托他在下一次签订合同时设法搭建合作桥梁,全力助推本土纺织业发展。
即便无需杨安华提点,他也深知当下正是本土纺织业与东瀛势力角力的关键时期。一旦战事落幕,必将迎来洋货倾销的狂潮,届时若本土纺织业毫无抵御之力,势必陷入倒闭遍野的惨状,行业内哀鸿遍野。
此刻未雨绸缪,若能助力本土纺织业扛过这波冲击,本土轻工业便有望在日后迎来一轮蓬勃发展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