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常灏南推着自行车走出警局。他心事重重，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是读过圣贤书的。少年时也曾伏案夜读，字里行间尽是华夏煌煌千载的荣光；可待他长大成人，举目所见却尽是疮痍遍地，百姓目光浑浊，神情麻木。
他曾为此消沉，为此愤懑，直到后来重振精神，终于等来了出洋留学的机缘。说起来，这份机缘还是裕丰茶馆的宋掌柜给他指的路。当年若不是宋少轩在齐二爷面前力荐，他哪能踏上东瀛的土地？
东京的繁华确实令人惊叹，可东洋人的虚伪更让他心寒。表面客客气气，实则处处提防，半点真本事都不愿让华夏人沾手。
“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咱们。”这是常灏南最痛彻的领悟。他怀着一腔热血回到故土，在讲台上倾囊相授，只盼着少年强则国强，或许有朝一日能重振汉唐雄风。
清廷倒了，共和来了，他也登上了更广阔的舞台。可眼前的北洋官场，依旧是蝇营狗苟，浑水一潭。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想到这里，他猛地调转车把，朝着裕丰茶馆疾驰而去。此刻他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求一醉方休，找个明白人，说说心里话。
宋少轩在外头奔波半日，托了相熟的禁烟署巡长牵线，总算搭上内部关系。几番打探下来，他摸清了案情底细：眼下虽搜出了赃物，却还没拿到过硬的口供。若真想捞人，这是最后的机会。更关键的是，局长对此事不闻不问，全权交给了常灏南处置。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裕丰茶馆，独自坐在角落里斟茶，眉头紧锁。这一切都被松三爷看在眼里。这位老旗人踱步过来，关切地问道：“宋掌柜，这是遇上什么难处了？瞧您这眉头皱的，都快拧成疙瘩了。”
“公务上有些棘手的事，让三爷见笑了。”宋少轩勉强笑了笑，应付了一句。
松三爷捋着胡须，温声劝道：“要小老儿说啊，您这是太过操劳了。筹建学堂本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咱们街坊都看在眼里。这么着，新开了家南味酒肆，手艺地道，咱去小酌两杯，散散心如何？”
宋少轩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常灏南今日不会来了，正可借这个机会理清思路，便点头应下：“三爷推荐的准错不了，那就去尝尝鲜。”
二人刚起身走到门口，却见一辆自行车“叮铃”一声刹在跟前。常灏南跨在车上，额角还带着细汗，拱手笑道：“宋掌柜、松三爷，二位这是要往何处去？”
松三爷连忙还礼：“常三爷来得正巧，小老儿正要带宋掌柜去尝个南味馆子。您若得闲，不妨同去小酌几杯？”
“巧极了！”常灏南眼睛一亮，“我正想寻二位把酒畅谈，同去同去！”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酒肆，得亏来得早。这馆子门脸不大，双开间的铺面，进深约莫七八米，统共摆了八九张方桌。虽说不宽敞，这会儿却已快坐满了。三人拣了张靠里的桌子落座，招呼掌柜的来荐菜。
掌柜的是个笑呵呵的中年人，搓着手上前：“听几位爷的口音是本地人，小店招牌的绍兴风味，怕是不合您几位的脾胃。不如让小的推荐几道改良的，更合北方口味的？”
松三爷连连摆手“哎，掌柜的，我们就是冲着特色来的，您就照最地道的上！”
“哎哟喂，这位爷，”掌柜的赔着笑解释，“真不是不给您上。咱们做的绍兴菜，绍兴那地方，靠水吃水，鱼米为食。只因气候潮湿，食物易腐，这就形成了“霉、腌、糟、醉、臭”五大特色。您听听，腌糟醉尚可一试，那霉和臭的，就怕冲撞了各位爷。”
松三爷一听“霉臭”二字，果然面露难色，忙改口道：“得，那还是按您说的，先上几道能下口的。若对脾胃，下回再尝新鲜的。”
三人说话间，掌柜的已问清口味喜好，转身往后厨安排去了。不多时，伙计利落地摆上三副碗筷，又端来一碟苔条花生、一碟茴香豆，并三壶绍兴黄酒。几人举筷尝了尝，那滋味果然别有风味。
正细品着，伙计又端来两个青花大碗：“梅菜扣肉，绍三鲜，几位爷慢用。”
掌柜的跟着过来，笑眯眯地指着菜介绍：“这梅干菜是咱们绍兴的宝贝，年年晒，陈年香。这绍三鲜更是讲究，水里游的、山里长的、田里收的鲜物聚在一处，鱼圆嫩、笋片脆、肉皮糯，层层叠叠的鲜味都融在汤里了。”
三人尝了几筷，果然鲜美非常。这时邻桌刚上的干炸臭豆腐飘来一股独特香气，见那桌客人吃得津津有味，松三爷终于按捺不住，招手唤来掌柜：
“嘿！掌柜的，您先前说的“臭味”，敢情就是这个？快快快，也给咱们上一份！您怕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当年连老佛爷都好这一口！我松老三有什么吃不惯的？尽管上，越臭越够味儿！”
三人吃得正酣，酒也下去得快。几杯黄酒落肚，常灏南渐渐敞开心扉，将心中烦闷娓娓道来。他只说是手头案子棘手，不知该如何处置，其中的内情却隐去未提。
“嗨，要我说啊，这些个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最是可恨！依着老理儿，统统枪毙了才干净！”松三爷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脸上尽是嫌恶之色。
正说着，他忽然抽了抽鼻子，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掌柜的！您家这是恭桶翻了吗？怎的这般恶臭！”
这话一出，酒肆里顿时有七八道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正端着菜盘的伙计僵在原地，满脸窘迫。
掌柜的连忙小跑过来打圆场：“这位爷，对不住，这是咱们的特色菜“蒸双臭”，用苋菜梗和臭豆腐一同蒸的。这已经是改良过的口味了，您一时受不住也正常，还请您多包涵。”
“哎哟喂！”松三爷连连摆手，“这味儿谁受得了？你们这儿的人怎的专吃这些个？”
话音未落，邻座猛地传来“啪”的一声拍案响。一位食客霍然起身，怒目圆睁，竟是要开口训斥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