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升了职,常灏南的日子眼见着就滋润起来。薪俸涨了还是其次,单是升迁宴那日收的贺礼,粗粗一算便逾两万大洋。如今更是三天两头有属下殷勤孝敬,推都推不脱。
且不说每日三顿都在局里解决,餐餐有荤有素。今日张巡长老家捎来半扇黑毛土猪,非劈下最肥美的后腿往他怀里塞;明日李队副的亲戚从南洋带回雪茄,硬要他“尝个鲜”;后日又有谁逛了沪上新开的先施公司,捎来两罐锃亮的发蜡。那些络绎不绝的“亲戚”,那些推搡间硬留下的“土产”,渐渐堆满了厢房。
现银他始终板着脸拒了,可这些“不值钱”的物事,人家一句“家里实在用不上”,倒叫他不好再推辞。
先前心中那点郁结早被工作中的暖风吹散。大帅为刺杀案特地传令嘉奖,另赏两千大洋银票。
常灏南攥着那张薄纸从局里出来,脸上因欣喜还有些红温。日头照得一丝不苟涂满发蜡的头顶反光,一身呢子外套的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此刻他盘算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是该换间敞亮宅院了。脚步就不自觉地往茶馆赶。得找金玉林讨个主意,那家伙手里宅子多,指不定能找到一处合宜的院子。
待见了金玉林,常灏南心头那团火却被浇了盆冷水。这位手里的宅邸确实不少,高墙大院、朱门绣户看着都气派,可细问之下,竟十有八九是从败家子手里收来的“绝户产”。
不是左邻赌窟彻夜喧嚷,就是右舍烟馆乌烟瘴气,稍好些的也尽是纨绔子弟聚众斗蛐蛐的销金窟。
他眼前蓦地浮现儿子每天一起床,睁大眼睛看街上提笼架鸟的场景,想着儿子读书游玩途中路上不是赌就是耍,脊梁骨倏地窜起寒意。
这失而复得的骨肉,好比他心尖的肉,若因择邻不慎染上恶习,他常灏南纵有千般前程也成了罪人。
“我现住的城南可有合适的?”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声音里透着执拗,“我在那处住了段时间,烟馆尽数拔除,赌档扫平,巡警巡查最是勤快。宋掌柜新办的六年制高小也落成了。我要求不高,不必特别阔气,五六间明窗净几的屋舍便好。”
金玉林正要开口解释,张广却按住他抢前半步:“三爷放心!小的就是把城南地皮翻过来,也给您寻个称心如意的院子!”这话说得瓷实,常灏南眉间皱纹总算舒展开来。
正当他端起茶盏要润喉时,茶馆门口一阵停车声。但见佐藤躬身引着个精瘦男子踏入茶馆,那人一身烫的笔挺的咔叽布军常服,金丝圆眼镜后藏着鹰隼般的目光。锃亮马靴踏在青砖上铿然作声,唇上那撮修得齐整的卫生胡,俨然东瀛将佐的标识。
那军官虽未佩戴任何标识,但常灏南在东瀛留学的经历,让他一眼便识破了对方身份。袖口那道猩红横线昭示着陆军身份,裁剪利落的马裤与长靴更是骑兵将佐的标配。
佐藤疾步上前,躬身时和服显得尤为滑稽:“常局长,请容在下介绍,这位是山崎先生,特代表公使馆前来致谢。您调度有方,迅速缉拿凶徒,实令人敬佩。”
山崎一男丝毫没有半分含蓄,大喇喇的径自落座:“常桑,在北洋官场里,如你这般既懂新学又严于律己的实属罕见。”他转头睨向佐藤,“佐藤~~,东西哪?”
一直垂手侍立的佐藤连忙递上牛皮纸档案袋。山崎信手展开,露出朱红官印:“这套四合院曾是一品大员的府邸,二十间房舍,三进院落还有耳房。”他指尖重重点在房契落款处,“所有手续均已办妥,只需常桑点头。”
常灏南展开细看,心头微震。这宅邸位于内务府官员聚居的宝钞胡同,高墙深院自是安全,只是那处向来被称作“亲日胡同”,且内务府的做派他也不喜......
正当他犹豫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宋少轩的怒斥:“整日推三阻四!这电话线路修了半月还是杂音不断!”
跑堂的抱着铜壶讷讷道:“修?掌柜的,上次学生闹事砸坏后,明明新换了德律风。您这是发的哪门子......”
“少跟我解释,即刻跑一趟电话局。”宋少轩猛地拍案,打断伙计的解释,“就说若再敷衍,我亲自找他们局长理论,咱们各个学堂可都是要装电话的,这种质量搞什么搞!”
那几声呵斥如冰水浇头,常灏南骤然惊醒。宋少轩不过是和日商做了些人力车买卖,茶馆就被学生砸了,就连他兴建新式学堂的善举,也被彻底抹煞。自己若是收下这宅子,日后暂且不论自身名声,儿子在胡同里又该如何自处?
一想到可能给儿子带来的伤害,再忆起为唤醒他而自缢的母亲,常灏南的眼神渐渐清明。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额娘一定不希望看到他沦为汉奸!
他含笑将房契推回:“山崎先生美意心领。缉凶本属分内之事,大帅已厚赐褒奖,实在不敢再受厚礼。”说罢起身拱手,“在下尚有公务,恕不奉陪。”
山崎眼中寒光骤然迸射,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常桑,这是打算辜负帝国的一片好意?”
“常局长,”佐藤的声音陡然插进来,语气阴恻恻的,“在北平做官,那个人不要体面,您真要住在破宅子里守着自己的规矩?”
“体面与否,从不在宅邸宽窄,更不在吃穿奢俭。”常灏南抬手整了整警服领口,随即起身朗声道:“您也是读过书的人,该懂这个理。在下还有公务要忙,先行告辞。”
他全然不顾山崎与佐藤二人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径直迈步向外走,路过宋少轩身边时,忽然放缓脚步,唇边勾出一抹浅笑:“多谢了。”
宋少轩面上依旧是平日的沉稳模样,只扬高了声音相送:“常三爷这就走了?您可真是忙,下回得空再来坐!”
待常灏南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在心底暗叹:三爷果然不一样了,若常夫人泉下有知,必定满心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