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桌菜虽不算名贵,却吃得众人心头温热。方郎中与宋少轩面上带笑,心底却藏着一份难言的歉疚;见常灏南终与骨肉团圆,二人又是最欣慰的。
七哥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泛起一丝动容。原来为人父竟是这般心情?他与常三同为庶出,自幼便觉得父亲对儿子未必真有几分疼爱。可今日见常三凝视孩儿的眼神,那笑意是从眼底透出来的。这份喜悦,装是装不出的。
他不禁暗想:自己为何不要个孩子?偌大家业,若有子嗣继承,何愁无人照料?看着常三,他头一回生出了几分羡慕。
“常三爷,我与方郎中备了份薄礼,给孩子讨个吉利,您务必收下。”宋少轩取出一个锦盒递上。
常灏南打开一看,竟是一套赤金饰物:一枚长命锁,一对小镯子,确是送给婴孩的厚礼。他连声道谢,心中暖意更浓。
“老三,我这做伯伯的也不能空手。”七哥褪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推了过去,“待孩子长大了,愿他能弯弓射箭、驰骋沙场。”
“七哥,这太贵重了,使不得!”常灏南赶忙推辞。
“嗨,几百两银子算得什么?收着,是给孩子的。”七哥语气轻淡,却不给他拒绝的借口。
七哥既存了这份心思,便有些坐立难安,满脑子盘算着该如何得个孩子。正出神间,忽听见宋少轩与方郎中在一旁低声交谈——原来宋掌柜也正为子嗣一事暗自着急。
只听方郎中说道,前几日梦玲曾私下寻他,想讨个调理身子的方子。他并未立即应下,坚持须先为宋少轩诊脉,辨明根本再说。七哥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悄悄凑近几步。
“脉象平稳有力,不似肾气有亏之人。”方郎中沉吟片刻,徐徐道,“若一直无出,只怕问题出在梦玲身上。不如我为你荐个专精妇科的郎中,细细为她调理。”
“咦,您老人家亲自出手不就成了?”七哥忍不住插话问道。
方郎中却连连摆手:“术业有专攻。妇人调经种子,另有高手擅长。老朽从不包揽不精之事,好医者,当因人施治、量体裁衣。既然非我所长,何必误人?”
七哥听得心念一动,顺势伸出手腕,笑道:“那劳您驾,也替我瞧瞧这副身子骨,能不能要个孩子?”
方郎中搭指静诊片刻,眉头微蹙:“元气耗损太过。你夜夜笙歌,烟膏不断,这般折腾,精血何以充盈?若真想要个康健子嗣,从今日起,须戒绝房事,不可纵酒,饮食起居务求规律。我再开几帖固本培元的方子,你耐心服上一段时日。”
“成!只要能有后,您怎么说,我怎么办!”七哥答得干脆,眼中尽是期盼。
话分两头,都进了年关了,街上仍有人为了一口饭辙四下奔波。一对兄弟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投亲,却不知他们那亲戚早在民国元年,就因纵兵抢劫的案子,匆匆离了京。
两人盘缠耗尽,举目无亲,只好揣着祖传的一件玉把件,硬着头皮迈进当铺。可他们哪想得到,这年关踏进当铺的门,不就是明摆着等人宰么?
柜台上那男子懒洋洋地拈起玉件,翻着死鱼眼瞥了瞥,嘴角一撇:“啧,岫玉底子,玉质浑浊,杂质又多,雕工也糙。死当的话,顶天儿一块鹰洋,爱当不当!”
二奎气得脸色发青,一把拽住大勇:“太欺负人了,咱们走!”
兄弟俩虽硬气,可肚子却不争气,饿了一整天,又没个落脚处。只得胡乱解开包袱,把能穿的衣裳全裹在身上,蜷在一处大户人家的门洞里熬过寒夜。
这一宿不敢睡实,冻醒了就起来跑跳取暖,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咕噜声不绝。可兜里分文没有,当铺又那般欺人,往后该怎么办?
正犹豫间,忽然飘来一股诱人的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大勇强自忍住,却没想那户人家里动静越来越大,一阵接一阵的饭菜香往外飘,实在熬人。
两人再也按捺不住,一合计:要不进去讨一口?大户人家不在乎这点,实在不行,就拿那玉把件抵饭钱。若能留下做个苦力,混口饭吃也好。
于是二奎踩着大勇的肩,扒上墙头,四下一望无人,便翻进了院子。这一看可把他乐坏了:油饼、焦圈、豆浆、面条、肉臊子……样样俱全!这家人真是阔气!
他先抓了个焦圈塞进嘴,又灌了碗豆浆,接着揣了几个油饼,想了想,竟自顾自地下面条煮了起来。
殊不知这一切早被秀儿瞧在眼里。起初见他翻进来,她吓得躲起,只盼他快走。谁知这少年吃吃喝喝不说,竟还动起灶台,简直把这儿当自家了!
秀儿壮起胆子,抄起通火的铁筷子,照准那少年的屁股,猛的就是一捅!只听“嗷”一嗓子惨叫,前院的人全被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踩着猫了?”众人正疑惑,却见秀儿举着火筷子,追着一个满地打滚的少年猛戳,连忙上前拉住。
一问才知,大过年的竟招了贼。今日本是茶馆最后一天营业,宋少轩刚让伙计们吃饱领了赏钱,各自回家过年,没成想竟遇上这么一桩事儿。
众人将那少年捆了,推搡到前堂交由宋少轩发落。宋少轩细细打量这少年相貌,又盘问了姓名来历,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
“大年下的做贼,往后你还想有出路?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也不先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门楣。爷在禁烟署当差,今日正好押你去局子里过个年,叫你长个记性!”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心下纳罕:掌柜素来宽厚,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怎地对个苦出身的半大孩子这般不依不饶?
他们哪里知道,宋少轩心中明镜似的。眼前这二奎看似老实巴交,可日后竟是偷光佟奉全家当、卷款潜逃的白眼狼。此刻的可怜相,不过是掩饰骨子里的贪欲。既认准了这人根子上不正,他又何必滥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