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两人的囚车被拉到城门洞下示众。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伤口在汗水和灰尘的刺激下钻心地疼。
那沉重的铁枷,像一座小山死死压着脖颈和肩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脚悬在囚笼里,只能拼命踮着脚尖,脚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全身的重量全靠那脆弱的脚踝和锁死的枷锁硬扛。
一路的颠簸、羞辱、剧痛和恐惧,早已耗尽了他们最后一点气力。章老三和大眼刘,这两个平日里在街面上也算有些名号的人物。此刻像两条被抽了筋的癞皮狗,挂在囚笼里,再也顾不得丝毫脸面,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嚎:“官爷……行行好……给口水……实在……撑不住了……”
一个领头的班头,脸上挂着油滑笑容,慢悠悠踱到囚车边上,目光落在大眼刘身上。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子熟稔的亲热劲儿:
“刘爷!瞧您受这大罪,兄弟我看着都心疼!”班头咂咂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您是场面上的人,规矩都懂。咱也不求多,您意思意思就成。兄弟我立马给您换了这副“穷鬼枷”,再调辆舒坦点的囚车过来。您细想想,这脚能沾着地,脖子松快些,少遭多少活罪啊。弟兄们都是担着责的,要几两银子花花不多。”
他一边说,一边用木质的钥匙板敲了敲那沉重冰凉的铁叶枷,发出沉闷的“铛铛”的声音。
大眼刘此刻被压得眼前发黑,嗓子眼干得像冒烟,听到这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哪还顾得上守财,迫不及待地嘶声叫道:“有有有!我家婆娘有,快叫人去取!”
班头脸上那点虚伪的心疼,此时已化作了货真价实的笑意:“得嘞!还是刘爷爽快!”
他手一挥,朝后面差役吆喝道,“听见没?赶紧的!给刘爷换车!给我好生伺候着!”
话音刚落,两个差役便推出一辆明显矮了一截的木笼囚车,上面的枷锁也松松垮垮,像是临时拼凑的玩意儿。
七手八脚把大眼刘从原先的囚车里挪出来。塞进这“新车”里,松了枷锁。大眼刘顿觉脖颈一轻,贪婪地大口吸气,那口气总算顺过来了半截。
紧接着,一个水碗递到嘴边,他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又给他塞了肉包子下肚,他灰败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人色。
这一幕,把旁边囚车里的章老三看得眼珠子都绿了!他猛地摇动枷锁,扯着破锣嗓子嘶喊:“军爷!我也有钱。真有!就在我家房梁上,有一个檀木小盒子。值老鼻子钱了!军爷拿走,也给我换换吧,饶命啊军爷。”
那班头正剔着牙,斜眼瞥了章老三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满是鄙夷:“呸!就你这贼耗子?房梁上除了耗子屎,还能有金疙瘩?蒙谁呢!”
周围的差役也跟着哄笑起来,谁不知道这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骗子,哪来的宝贝。
偏有两个刚当差不久的生瓜蛋子,见章老三一脸急切,说得又言之凿凿,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两人凑到班头跟前,陪着小心说:“头儿,这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让我们跑一趟瞧瞧?万一真有点油水呢?”
班头吐掉嘴里的牙签,绿豆眼里满是过来人的嘲弄:“呵!毛都没长齐,倒学会想美事了?老子在这京城当差二十多年,吃过的咸盐比你俩走过的桥都多!这耗子嘴里的话,十句里有十句掺着假!要去?”
他下巴朝章老三那破屋的方向一努,“自个儿去!回头让人当猴耍了,挨了白眼吃了瘪,可别说老子没提醒过你们!”
两个新兵被激起了倔劲,互看一眼,一跺脚:“头儿,真要没什么,被哥几个取笑我们认了,就是想去看看。”
说罢,拔腿就往章老三住的大杂院跑。结果自然是翻遍了房梁椽子,连块像样的木片都没找着,只蹭了一头一脸的陈年老灰。
街坊邻居们七嘴八舌地笑着告诉他们,今儿个一大早,老裕丰的宋掌柜已然在他们手里栽过一回跟头了。两人一听,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在众人毫不留情的哄笑声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了。
然而,就在这片喧闹与戏谑之中,却有一人始终面色阴沉如水,与周遭的欢乐格格不入。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两个狼狈的背影,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皇城根儿的方向,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了人群深处。
两拨人都空着手,悻悻地回到城门洞。班头眼睛一瞪,两个新兵蛋子更是无处发泄,一肚子邪火全冲着囚车里的两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明面上的刑罚一点不落,暗地里更是雪上加霜:米粮是彻底断了,只能喝几口泔水续命,偶尔还得“伺候”上几记黑拳黑脚,专往那血肉模糊的伤处招呼。
寅夜三更,偏堂之内灯火昏黄,在悬挂的肖像图上投下摇曳光影。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锦袍的男子冷冷开口,声音里淬着寒意:“小姚子,你当真确定是这王八蛋?”
晌午在街上还尊贵无比的姚总管,此刻正匍匐在地,语气万分恳切:“干爹,儿子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啊!千真万确是他!当年我和他同在敬事房当差,时日虽不长,但那眉眼刻在儿子心里,错不了!事后儿子特意找来衙门画师描了像,又差人细细问过当年行刑的卒役,都咬定了,就是他——章公公!”
“呵,藏得倒是够深!”锦袍男子从齿缝里挤出冷笑,“这小子当年可真是命大。原以为他早烂在哪个乱葬岗了,没想到竟能活着逃出去……”
“啧啧,那时宫里的老总管经了事,想积点阴德留条后路,他才能苟全了性命。”他眼神陡然变得阴鸷,“哼!既然露了行迹,我倒要看看,他带出去了什么好东西。”
“可是干爹,”姚总管趴在地上,抬起头,带着几分疑惑,“儿子仔细打探过,这章公公逃出去后穷困潦倒,终日靠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度日,浑身上下没半点像藏着宝物的样子。”
“当年老佛爷走得仓惶,他这等獐头鼠目的货色,哪有机会跟上车驾?”锦袍男子指尖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都说他是躲在瀛台才躲过了洋人的刀兵。那种情形下,大件的宝贝他带不走;真带走了些小巧的,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拿出来变卖。所以这些年,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可你想想,他临死之时,为何偏偏要吐露那番话?这里头必有蹊跷!你再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定有咱们不知道的事情!”
“干爹放心!”姚总管连忙叩首,“儿子已经派人去搜他生前最后落脚的地方。若真搜不出什么东西,多半就落在那茶馆掌柜的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