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断云峰的嶙峋怪石上,将那些嵌在石缝里的枯骨染上一层诡异的绯色。沈醉立于峰顶的悬石之上,玄色衣袍被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衣摆下露出的半截银链随着动作轻晃,链端坠着的墨玉貔貅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他此刻眼底沉淀的寒。
“还有七日。”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鬼面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丈之外,青铜面具上的裂纹在夕阳下蜿蜒如蛇。他指间把玩着一枚锈迹斑斑的令牌,令牌上“钦天”二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透着令人心悸的威仪。
沈醉没有回头,目光越过云海翻腾的深渊,望向东南方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平原。皇城就在那里,像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正张着无形的巨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嘲弄,又藏着几分嗜血的期待:“七日,足够让很多人睡不安稳了。”
鬼面人将令牌抛向空中,青铜质地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落回手中时已裂成两半。“钦天监的那群老狐狸已经开始清点国库密档,据说当年参与‘焚经’之事的卷宗,被人动过手脚。”他顿了顿,面具下的呼吸声粗重起来,“有人在刻意抹去痕迹,就像当年抹去那些道士的骨头一样。”
沈醉终于转过身,眸中寒星乍现。他记得那些骨头,在终南山深处的废弃道观里,层层叠叠堆成小山,每一根骨头上都刻着扭曲的符文,像是被活生生剥去了魂魄。那时他才七岁,握着母亲留下的半块玉佩,在尸臭与霉味中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看清石壁上用血写的四个大字——天道好还。
“动卷宗的人,总以为能瞒天过海。”他抬手抚上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暖玉,却常年被他的体温焐得冰凉,“就像当年以为烧了道经,就能困住那些不肯低头的魂。”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远处传来的狼嗥掠过耳畔。鬼面人将碎裂的令牌捏成粉末,青铜碎屑从指缝间漏下,混着他掌心渗出的黑血落在石地上,瞬间腐蚀出几个深洞。“苏贵妃那边传来消息,三皇子在东宫豢养了一批死士,个个眉心都点着朱砂。”
“朱砂?”沈醉眉峰微挑,指尖在袖中悄然掐了个诀。他想起半月前在乱葬岗遇到的那具女尸,眉心同样有一点殷红,尸身不腐,五脏却被什么东西啃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团蠕动的黑雾。当时他用符纸镇住黑雾,却在符纸燃烧的青烟里,闻到了与皇城方向相同的龙涎香。
“是用活人精血调和的朱砂。”鬼面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据说三皇子从西域请了个巫医,能将死士炼成‘傀儡’,刀枪不入,只认主人的骨血。”
沈醉低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峰顶回荡,竟让呼啸的山风都顿了片刻。“刀枪不入?这世间哪有真正不死的东西,不过是把魂魄钉在躯壳里,用痛苦换一时强横罢了。”他抬眼望向天际,残阳最后一缕金光正从云层缝隙中坠落,“就像皇城那些戴着金冠的人,以为坐在龙椅上,就能把天下人的命都当成棋子。”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雀提着裙摆从石阶上跑上来,脸上沾着几片枯叶,原本束得整齐的发丝散了几缕在颊边,倒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狼狈。她手里捧着个乌木匣子,跑到沈醉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却仍不忘将匣子举得高高的,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沈先生,你要的东西找到了!”
沈醉接过匣子,入手微沉。打开时,一股陈年的墨香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卷,边角都已磨损,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咒,符咒间隙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墨迹早已发黑,却仍能辨认出是道家的咒文。
“这是从玄清观的地库里挖出来的。”青雀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观主说这是当年逃过‘焚经’的孤本,上面记载着破解‘血傀儡’的法子。我还在墙角发现了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递过去,“是用银丝绣的,看着不像凡物。”
沈醉捏开锦囊,里面滚出一粒鸽卵大小的珠子,通体莹白,却在接触到他指尖的瞬间泛起淡淡的血色。他指尖一颤,这珠子的触感竟与母亲留下的玉佩如出一辙。再细看时,珠子内部仿佛有流光转动,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像是被封印在里面的魂灵。
“这是‘锁魂珠’。”鬼面人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钦天监用来镇压那些不肯归顺的道士,每颗珠子里都锁着百十条魂魄。”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目光落在珠子上,“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东西,看来玄清观的老道,藏的秘密比我们想的要多。”
沈醉将锁魂珠放回锦囊,指尖在纸卷上轻轻拂过。那些朱砂符咒在暮色中泛起微弱的红光,仿佛有生命般在纸上蠕动。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她说天地间的道理,从来都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就像道经里的字,看着是符咒,实则是救人的方子,而有些金銮殿上的圣旨,看着是规矩,实则是杀人的刀。
“青雀,”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你去告诉苏贵妃,三皇子的傀儡术,最怕的是至亲的血。”
青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下,转身要走时又被沈醉叫住。“路上小心。”他看着少女被风吹起的发丝,补充道,“皇城外围的槐树林,最近夜里会有‘画皮鬼’出没,若是遇到,记得闭着眼往前走,莫要看它们的脸。”
青雀吐了吐舌头,脚步轻快地消失在石阶尽头。山风重新卷起,带着更深的寒意,沈醉将纸卷放回木匣,转身望向鬼面人:“钦天监的卷宗,你打算怎么处理?”
“已经让人抄了副本。”鬼面人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时能看到上面用墨笔勾勒出的皇城地图,几个红圈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这是三皇子豢养死士的据点,还有……当年参与‘焚经’的那些人,如今的府邸。”
沈醉的目光落在地图中央的东宫上,那里被画了个最大的红圈,旁边用小字写着“巫医,血池”。他指尖在红圈上点了点,墨玉貔貅在衣下轻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血池里的水,应该是用九十九个处子的心头血炼化的。”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种邪术,反噬起来会很有趣。”
鬼面人发出一声低笑,青铜面具碰撞着牙齿,发出刺耳的声响:“要不要赌一把?看看三皇子能不能撑过七日。”
“我从不赌。”沈醉将木匣合上,乌木的纹路在他掌心烙下淡淡的痕迹,“我只知道,欠了债的人,迟早要还。”他抬眼望向东南方,那里的夜色已经浓如墨,只有皇城的方向,还透着几点昏黄的灯火,像极了坟茔前的鬼火。
“明日一早,出发去皇城。”他转身走向石阶,玄色衣袍在暮色中拖曳出长长的影子,“让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做好粉墨登场的准备。”
鬼面人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玄色消失在石阶拐角,才缓缓收起地图。山风卷起他散落在面具外的白发,露出耳后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当年被道符灼伤的痕迹。他抬手抚过疤痕,低声呢喃:“三十年了……该清算了……”
夜色彻底笼罩断云峰,峰顶的悬石上,只剩下那枚被捏碎的青铜令牌粉末,在风中渐渐消散。远处的狼嗥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几分惶惶不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即将来临的风暴。而皇城深处,东宫的血池里,猩红的水面正泛起诡异的涟漪,池边的巫医举起骨杖,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将又一个蜷缩的身影推入池中,溅起的血珠落在烛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映照在三皇子年轻却阴鸷的脸上,泛起扭曲的红光。
七日之期,如同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剑,正缓缓落下。而沈醉的脚步,已踏上前往皇城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节点上,带着暗黑的诗意,和即将撕裂一切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