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关的风,带着秋收后特有的干爽,卷着稻穗的清香掠过晒谷场。场地上铺着金灿灿的谷粒,像一片被阳光融化的金箔,楚国士兵与骆越部落的百姓正围着木枷忙碌——穿短打的士兵抡起臂膀,将谷穗掼在枷架上,褐皮肤的越人女子则蹲在地上,用竹簸箕筛去谷壳,偶尔抬头说笑几句,楚语的硬朗与越语的柔婉混在一起,竟比木枷撞击的“砰砰”声还要动听。
关楼的石阶上还沾着晨露,熊旅扶着栏杆站在高处,目光扫过这片喧闹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樊姬捧着个陶碗走近,碗里盛着几块热气腾腾的芋头,表皮烤得焦褐,还冒着丝丝白气。
“尝尝?”她将一块递到熊旅手边,指尖带着柴火的温度,“是滇国使者上月带来的种子,在关外试种了半亩,收成竟比楚国的早稻还丰。方才让伙夫烤了,你且尝尝这糯性。”
熊旅接过芋头,烫得指尖微颤,剥开焦皮,内里的肉质雪白如玉,咬一口,清甜混着谷物的醇厚在舌尖漫开,竟比他在郢都吃过的任何珍馐都熨帖。“是比云梦泽的芋头糯些,”他含着食物含糊道,“让农官记下来,明年在左江沿岸多试种几亩,若是适应当地水土,就推广给各部落。”
樊姬笑着点头,目光随他投向关外。远处的河谷地带,孙叔敖正与几位头裹青巾的部落首领蹲在竹席旁,面前摊着几张兽皮,上面堆放着象牙、翡翠与晒干的香料。老令尹虽已鬓角染霜,脊背却依旧挺直,正拿着一根竹筹,耐心地给首领们比划着——那是楚国的度量衡,也是今年贡品的折算标准。不再有刀兵相逼,不再有抢掠焚烧,案上的象牙雕成了礼器,翡翠被匠人打磨成饰,换来的是楚国的铁犁、丝绸与盐巴,堆在旁边的牛车已经装了半满,越人首领们脸上的笑容,比河谷的阳光还要真切。
更远处的校场上,养由基正站在土台上,声音洪亮如钟。他身前的队列里,半大的少年们穿着统一的短甲,握着木制的长矛,随着号令变换阵型。队列前排是楚人的子弟,眉眼间带着江汉平原的英气;后排则是骆越的孩童,皮肤黝黑,眼神却同样专注,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养由基偶尔走下台,帮一个越人少年纠正握矛的手势,用半生不熟的越语念叨着“前手虚,后手实”,惹得孩子们一阵笑,他自己也捋着胡须笑起来,晨光落在他花白的鬓发上,竟比当年在城濮战场上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温和。
视线转到左江岸边,芈璇玑正蹲在河埠头,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养芷站在她身边,指着水面上漂浮的竹筏。竹筏上系着绳索,一端连着岸边的木桩,几个工匠正拿着木尺测量水位,在岩壁上刻画记号。那是她们设计的水渠图纸,要引左江的水灌溉沿岸的梯田。芈璇玑说着楚国的水利技法,养芷则用越语翻译给本地的工匠听,偶尔两人凑在一起争论水流的走向,声音清脆,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掠过湛蓝的天空,留下几道白痕。
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正袅袅升起。芈瑶带着一队女兵,挑着水桶走进一间低矮的茅舍。那是村里孤寡的越人老婆婆,腿疾不便,女兵们每月都会来帮着挑水、劈柴。芈瑶舀起一瓢清水递给老婆婆,用刚学会的越语说“喝”,老婆婆笑得露出没牙的牙床,拉着她的手往屋里拽,要给她塞一把炒香的南瓜子。女兵们的笑声混着老婆婆的絮语,从茅舍里漫出来,与稻田里的蛙鸣、河岸边的水声融在一起,成了最鲜活的歌谣。
往南的山谷入口,几个背着药箱的少年正沿着石阶往上走。那是芈清的药童,背着她亲手配置的避瘴药散,去给山那边的村寨送药。芈清的药庐就建在苍梧关旁,炉子里常年熬着防治瘴气的汤药,不仅给楚军士兵喝,也分给附近的越人百姓。药童们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前,留下药箱上悬挂的铜铃,“叮铃”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在驱散残留的瘴气。
关北的跑马场上,尘土飞扬。熊涛与熊昭并驾齐驱,手中的弓箭同时拉满,朝着远处的靶心射去。两支箭几乎同时命中,惹得看台上一阵喝彩。看客里既有楚国的骑士,拍着马鞍叫好;也有滇国的猎手,吹着骨笛助兴。熊涛勒住马,朝着滇国猎手们举了举杯,用滇语喊了声“再来”,猎手们轰然应和,声浪惊得马群扬起前蹄,更添了几分热闹。
而在最下游的船坞里,最小的熊正则正蹲在一块刚造好的船板上,手里拿着半截炭笔,专注地画着什么。他画的是一艘奇怪的船,船舷两侧装着圆圆的轮子,轮子上还画着辐条。旁边的造船工匠凑过来看,笑着问:“小公子,这轮子能让船走得更快?”熊正则头也不抬,奶声奶气地说:“不是走,是转着跑!像水田里的水车,顺着水流转,船就不用划桨了。”工匠们听得直笑,却没人去打断他,只觉得这孩子脑子里的想法,像南疆的星空一样,总能冒出新奇的光亮。
“你看,”樊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的孩子,都在南疆扎下根了。”
熊旅转过头,握住妻子的手。她的掌心带着劳作的薄茧,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与他自己的手掌紧紧相贴,温热而踏实。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在章华台的回廊里迷路的十岁少年——那时他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看着雕梁画栋的宫殿,听着周围人难懂的楚语,心里满是惶恐与茫然。他绝不会想到,十五年后,自己会站在这片曾被中原称为“蛮夷之地”的南疆,看着自己的儿女、臣子与各族百姓,共同织就这样一幅鲜活的画卷。
那时的楚国,北有强晋,东有悍吴,南有百越,内忧外患,如履薄冰。他带着来自后世的记忆,推新政,兴农商,练新军,与孙叔敖、养由基这些名臣猛将并肩,一步步走出困境。可直到此刻,看着晒谷场上共劳的军民,校场上同练的少年,河岸边共商的女子,他才真正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征服的疆土,而是生长的家园。
“孙令尹昨日还说,”熊旅望着天边渐浓的晚霞,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再过五年,南疆的稻粟、矿产与商税,就能支撑起半个楚国的军备。但我要的,不止这些。”
他伸出手,指向晒谷场上正在互相投掷谷壳打闹的楚兵与越人,指向校场上一起喊着号子的少年,指向村落里共饮一瓢水的女兵与老婆婆:“我要的是,将来有一天,有人问起他们‘你是楚人,还是越人’,他们会笑着说——‘我是南疆人,是大楚的南疆人’。”
樊姬靠在他肩头,看着他指尖划过的方向,轻声道:“会的。就像这左江的水,混着楚地的雨水,越地的山泉,流着流着,就再也分不出彼此了。”
晚霞正浓,将苍梧关的城楼染成一片金红,也将熊旅与樊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关下的土地上,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远处,芈璇玑与养芷的争论声还在继续,熊涛与熊昭的喝彩声伴着马蹄声传来,熊正则不知何时跑到了晒谷场,正跟着越人孩童追逐一只蝴蝶,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没有楚语与越语的分别,没有士人与庶民的界限,像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在南疆的山谷间、河流上、田野里久久回荡。楚国的南疆,不再是地图上用墨线勾勒的冰冷疆界,而是被无数双手共同焐热的土地,是楚人与百越儿女共同播种的家园。
风再次掠过晒谷场,卷起几片金黄的谷壳,飞向远方的梯田。那里,新播的冬麦已经发芽,在晚霞中泛着淡淡的绿意,正孕育着一个更加强盛、更加温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