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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京城突降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落下,不出两个时辰,便将朱门绣户、陋巷贫窟尽数覆盖成一片素白。这雪下得急,下得猛,仿佛要将这人世间所有的污浊与不堪统统掩埋。

然而有些污浊,是再大的雪也掩不住的。

“抄家”二字如同瘟疫般在贾府内外传开时,贾世清正端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厮杀,恰似他这半生在官场上的浮沉。

“老爷!不好了!”管家连滚爬进书房,帽子歪斜,满脸是汗,“宫里的张公公带着锦衣卫把府外围了!”

贾世清执棋的手微微一颤,那枚白玉雕成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打乱了一局好棋。

“慌什么?”他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我贾家树大根深,岂是随便什么风浪就能掀翻的?”

话虽如此,当他走出书房,看见庭院中那黑压压一片锦衣卫时,心头还是猛地一沉。为首的内监张公公手持明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盐道侍郎贾世清,贪墨盐税,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罪证确凿…即日起革去官职,抄没家产,押入天牢候审!钦此——”

“张公公,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贾世清强挤出一丝笑容,上前一步,“下官…不,草民与王尚书…”

“贾世清!”张公公厉声打断,“你还做梦呢?王尚书昨夜已在狱中自尽!你们这一党,完了!”

贾世清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险些站立不住。王尚书倒了?那个在朝中经营二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王尚书,就这么倒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张公公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抄!”

一声令下,锦衣卫如狼似虎般冲入贾府各个院落。顷刻间,哭喊声、呵斥声、器物摔碎声此起彼伏,昔日繁华似锦的贾府,转眼成了人间地狱。

“我的首饰!那是娘家带来的!”正室秦玉娥死死护着一个紫檀木匣,与前来搜查的锦衣卫争夺着。

“放开!朝廷抄家,一草一木皆属官产!”那锦衣卫毫不留情,一把夺过匣子,顺手将秦玉娥推倒在地。

秦玉娥跌坐在地,华美的衣裙沾满了污泥雪水,她怔怔地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将家中值钱物什一件件搬出,堆满庭院。珍珠玛瑙、古玩字画、金银器皿…这些她苦心经营半生积攒的财富,如今都成了罪证。

“夫人!夫人!”贴身丫鬟哭着来扶她,“这可如何是好?”

秦玉娥茫然四顾,忽然抓住丫鬟的手:“老爷呢?老爷在哪?”

此时的贾世清已被戴上枷锁,押往天牢。临出府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家。雪越下越大,庭院中那株他最爱的红梅被积雪压断了枝条,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贾大人,请吧。”锦衣卫推了他一把。

贾世清一个趔趄,枷锁沉重地压在肩头。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刚中进士时,也曾立誓要做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第一次收受盐商孝敬时?还是第一次为了升迁而巴结权贵时?

雪落无声,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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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被抄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京城。

“听说了吗?贾侍郎倒台了!”

“哪个贾侍郎?”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盐道起家的贾世清!啧啧,抄出的金银堆成了山!”

“活该!这些盐官,哪个不是喝民血吃民膏的?”

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有幸灾乐祸的,有唏嘘感叹的,更多的是拍手称快。

而与贾世清有牵连的官员们,此刻个个如坐针毡。

“快!把贾世清送的那些字画都烧了!”

“去年他送的那对玉如意呢?赶紧处理掉!”

“快去打听打听,这次到底牵连多广?”

京城各府邸的后门,这个冬天格外忙碌。一箱箱“不明来历”的财物被悄悄运出,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往日与贾世清称兄道弟的官员,如今恨不得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吏部侍郎陈明远坐在书房中,对着摇曳的烛火发呆。他与贾世清同年中举,又同在盐道任职多年,往来密切。如今贾世清倒台,他岂能独善其身?

“老爷,都处理干净了。”老管家悄声进来禀报。

陈明远点点头,却仍觉心神不宁。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春天,贾世清邀他去新购置的别院赏花。

那别院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极尽奢华。院中一池碧水,竟是引活水入内,冬日不冻。贾世清得意地告诉他,这池子光修建就花了三万两白银。

“明远兄,人生在世,不及时行乐,岂不辜负这大好年华?”那时的贾世清意气风发,举杯畅饮。

陈明远当时便隐隐觉得不妥,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不仅没说,半年后他自己也购置了一处更大的庄园。

“贪念啊…”陈明远长叹一声,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流下。

次日清晨,陈府也被锦衣卫包围。陈明远穿戴整齐,从容接旨。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雪还在下,京城各条街道上,押解犯官的囚车一辆接一辆,碾过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是这个王朝肌体腐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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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内,秦玉娥勉强支撑着局面。她命人清点剩余仆从,发放遣散银两,可库房早已被查封,她自己的私房钱也在抄家时被搜刮一空。

“夫人,账上实在没有银子了。”管家苦着脸回禀。

秦玉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强打精神:“把我的那几件皮袄拿去当了吧,总得给下人们一条活路。”

曾经在宅斗中运筹帷幄的正室夫人,如今连几件皮袄都要典当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又一个噩耗传来:陈月柔要被官卖了。

“官卖?”秦玉娥怔了怔,随即苦笑,“也好,总比充入教坊司强些。”

话虽如此,当她看到被押出府的陈月柔时,心中还是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陈月柔早已没了往日的风情万种,素面朝天,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原本娇媚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美目空洞无神。

“姐姐…”陈月柔看见秦玉娥,忽然跪倒在地,“求姐姐救我!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秦玉娥别过脸去:“事到如今,我也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姐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陈月柔抱住秦玉娥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该与姐姐争宠,不该耍那些手段…求姐姐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救救我!”

秦玉娥低头看着这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她们争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谁又是赢家?

“带走吧。”秦玉娥挥挥手,声音疲惫。

“不!不要!”陈月柔被官差强行拖走,凄厉的哭喊声在风雪中久久回荡。

秦玉娥站立良久,直到那哭喊声彻底消失在风雪中,她才缓缓转身,对管家吩咐:“去打听一下,她被卖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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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卖市场设在城西,虽是寒冬腊月,却人头攒动。贾府的女眷、丫鬟仆从都被带到这里,如同货物般任人挑选。

陈月柔站在台上,寒风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早已死了。台下那些贪婪、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评头论足,仿佛在挑选牲口。

“这个模样不错,可惜年纪大了点。”

“听说原来是贾侍郎的宠妾,啧啧,这身段…”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陈月柔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她想起自己初入贾府时的风光,那时她年轻貌美,一曲歌舞就能让贾世清神魂颠倒,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院中。

她以为凭借美色就能牢牢抓住男人的心,就能在这深宅大院中立于不败之地。她费尽心机排除异己,用尽手段巩固地位,甚至不惜陷害沈云裳…

沈云裳!陈月柔猛地睁开眼睛。那个她最看不起的没落官家小姐,如今何在?听说早在贾府出事前就离开了,还带走了那个小医馆的宋大夫…

“五十两!这个我要了!”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陈月柔的思绪。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指着她,那男人衣着华贵却难掩粗俗,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在她身上打转。

“这是贾侍郎曾经的宠妾,五十两太少了,最少一百两!”官差讨价还价。

“一百两就一百两!”那男人爽快地掏钱,“带回去做个洗脚婢也不错!”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陈月柔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洗脚婢?她陈月柔竟然沦落到给人做洗脚婢?

被那男人粗暴地拽下台时,陈月柔看见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沈云裳。她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雪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那一刻,陈月柔恨不得立刻死去。她可以忍受贫穷,可以忍受屈辱,却唯独不能忍受在沈云裳面前如此狼狈。

沈云裳缓缓走上前,对那男人施了一礼:“这位老爷,我愿出双倍价钱,买下她。”

男人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沈云裳:“你是什么人?”

“故人。”沈云裳轻声道,“还请行个方便。”

男人眼珠一转:“既然是小娘子开口,那就三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这分明是坐地起价,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沈云裳却毫不犹豫地取出银票:“成交。”

陈月柔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云裳,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云裳走上前,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陈月柔身上,轻声道:“天冷,别冻着了。”

“为…为什么?”陈月柔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我那样对你,你为何还要救我?”

沈云裳看着远处苍茫的天地,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晶莹剔透:“这世间恩怨,难道非要至死方休吗?”

她扶着陈月柔,一步步走出官卖市场。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一深一浅,仿佛诉说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我带你去个地方。”沈云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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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一座僻静的尼庵前,沈云裳停下脚步。

“这里…”陈月柔疑惑地看着沈云裳。

“我已与庵主说好,你暂且在这里住下。”沈云裳平静地说,“这里清静,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陈月柔怔怔地看着尼庵古朴的大门,门前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内传来隐隐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宁静而祥和。

“你…不恨我吗?”陈月柔低声问。

沈云裳微微一笑:“恨过,但现在不恨了。贾府那座牢笼里,你我都是可怜人,只不过选择了不同的活法。”

陈月柔的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恐惧或委屈,而是真正的悔恨。

“进去吧。”沈云裳轻轻推了她一把,“好好活着。”

看着陈月柔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尼庵,沈云裳站在雪中,久久没有离去。她想起自己刚入贾府时的惶恐,想起在后院斗争中的挣扎,想起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的决绝...

“云裳。”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云裳回头,看见宋青书撑着伞走来,伞面大半倾向她,自己的肩头却落满了雪花。

“都办妥了?”宋青书问。

沈云裳点点头,伸手为他拂去肩上的雪:“我们回去吧。”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谁都没有再说话。路过贾府时,他们看见大门上贴着封条,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返,只剩几只寒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啼叫。

“权倾一时,富贵荣华,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沈云裳轻声道。

宋青书握紧她的手:“幸好,我们及时抽身。”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这场大雪,掩盖了无数罪恶与欲望,也预示着旧秩序的崩塌与新生的可能。

而在天牢深处的贾世清,正对着一方小窗外的飞雪,喃喃自语:“我这一生,究竟为何...”

无人应答,只有风雪呼啸而过,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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