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很静。
静得,能听见窗外潘家园那片喧嚣的红尘俗世,都仿佛变成了另一幅无声的、流动的画卷。
林轩的脚步,在最后一道台阶上,停顿了片刻。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一个穿着黑色新中式长衫的、很普通的背影。他临窗而坐,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充满了谎言与希望的江湖。
仿佛,他才是这间茶楼里,唯一的客人。
林轩走了过去,在那人对面的空位上,缓缓坐下。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男人没有回头。
林轩也没有开口。
仿佛,他们是早已相识多年的老友,省去了一切不必要的寒暄。
那杯早已沏好的香茗,被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茶盘上,轻轻地,推到了林轩的面前。
茶,盛在一只古朴的、天青色的建盏之中。茶汤色泽澄澈,呈琥珀之色,一股霸道的、带着岩石与兰花复合香气的茶香,袅袅升起,瞬间便冲淡了楼下那股混杂着尘土与汗水的江湖味。
林轩没有立刻去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只天青色的建盏。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那缕熟悉的紫青二色玄光,再次,自行流转。
他“看”到了。
看到这只茶盏,诞生于数百年前的闽地水吉。他看到,烧制它的窑工,在开窑的那一刻,因为看到了这抹雨过天晴般的完美釉色,而发出的那声满足的叹息。
他又看向那杯茶汤。
他“看”到,福建武夷山,那片终年云雾缭绕的、名为“九龙窠”的悬崖峭壁之上,几株饱经风霜的老茶树,正舒展着它们的枝叶。他“看”到,今年的春分时节,雨水正好,一名经验老到的采茶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几片最鲜嫩的、带着晨露的芽叶。
他甚至能“看”到,在后续繁复的、多达十几道工序的炭焙过程中,那位负责制茶的老师傅,因为昨夜与老伴拌了嘴,心情有些烦躁,导致其中一道工序的火候,重了那么……一丝丝。
正是这一丝丝的偏差,让这泡本该醇厚甘润的顶级岩茶,在霸道的岩韵之外,多了一缕,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焦火之气。
林轩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端起茶盏,并没有去细品,只是将那杯尚有些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一股暖意,顺着食道,缓缓流入胃中。
“如何?”
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也就在此刻,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但他的眼睛,却与他的脸,截然相反。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仿佛古井般的眼眸。当你看向它们的时候,你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所有心思,都仿佛要被那片深邃,彻底吸进去。
“茶,是好茶。”
林轩将那只空了的建盏,轻轻放回了茶盘之上。
“武夷‘九龙窠’的母树大红袍,采的是今年的头春嫩芽。制茶的,是位姓刘的老师傅,从业超过四十年,一手炭焙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他平淡地,陈述着自己“看”到的事实。
对面的男人,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亮光。
林轩顿了顿,继续说道:
“可惜了。”
“焙茶的那天,老师傅心火太旺,最后一道‘炖火’的工序,急了那么一小会儿。”
“所以,这茶的岩韵虽足,回甘之中,却始终带了一丝焦气。”
“这丝焦气,伤了茶的根本,也泄了茶的……神韵。”
“再养十年,也养不回来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中年男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
“他们说,你有一双‘鬼眼’。”
“今日一见……”
“传闻,终究是小觑了你。”
他伸出手指,在身旁那盘下到中盘的围棋棋盘上,轻轻一点。
“你这,不是‘鬼眼’。”
“是,‘道眼’。”
“能勘破虚妄,直抵事物本源的……‘道眼’。”
他似乎并不需要林轩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是个生意人。做的,也是‘古玩’的生意。只不过,我经手的那些东西,大多……不太干净。”
“有些东西,沾了不该沾的血。”
“有些东西,带了不该带的怨。”
“还有些东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林轩的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我找过很多人。有德高望重的考古专家,有身怀异术的玄门高人,也有能通灵驱鬼的民间异士。”
“他们,或许能看到‘果’,能看到那些东西所引发的灾祸与不祥。”
“但,他们,都看不到……‘因’。”
“他们不知道,那怨气,从何而来。那错误,又因何而生。”
“所以,他们只能‘镇’,只能‘压’,只能‘封’。”
“治标,不治本。”
“而你……”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
“你能。”
“你能‘看’到,那杯茶,为何会有一丝焦气。”
“那你,自然也能‘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究竟……‘脏’在了哪里。”
林轩,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感觉,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钥匙,在尝试着,打开他脑海深处,那扇被封印的、关于他“能力”本质的……大门。
“茶,只是开胃菜。”
中年男子似乎失去了继续兜圈子的兴趣。
他缓缓地,从身侧,提起了一个通体由铅灰色金属打造的、看起来极其沉重的、密封的箱子。
箱子,没有任何标识,表面光滑如镜,却散发着一股能让任何活物都感到不安的、冰冷的……死寂。
他将箱子,放在了棋盘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你之前在潘家园门口,说那件‘火浴哥窑’,心术不正之人,压不住。”
“我很想知道……”
“这件,连我都有些‘压不住’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箱盖之上,轻轻一按。
只听得“咔哒”一声,机括开启。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冻结成冰的、纯粹的……“恶意”,从那开启的缝隙之中,弥漫开来!
中年男子,缓缓地,推开了箱盖。
箱子内,铺着厚厚的、不知名材质的黑色丝绒。
而在那丝绒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不过巴掌大小的、通体呈现出一种“绝对漆黑”的……不规则碎片。
那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它的周围,连光线,都发生了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扭曲。
它,没有任何历史的厚重感。
没有任何能量的波动。
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但当林轩的目光,与它接触的刹那——
他那双无往不利的、能勘破万物本源的“道眼”,第一次……失效了!
他“看”不到任何画面。
“看”不到任何信息。
“看”不到任何过去与未来。
他的意识,在触碰到那块碎片的瞬间,只感觉到了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没有任何“理”可言的混沌虚无。
它,仿佛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由“因果”与“法则”构筑而成的世界。
它,就是那个中年男子口中的……
“错误”。
“现在……”
中年男子看着林轩那第一次,微微蹙起了眉头的脸,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期待。
“请你,来‘鉴定’一下它。”
“告诉我……”
“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