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苏轻怜的产期已过,腹中却迟迟没有动静,太医院每日请脉,只说是胎气稳固,还需耐心等待。但这番等待,于苏轻怜而言,无异于一种无声的煎熬。她本就精神不济,如今更是寝食难安,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只有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彰显着生命的存在。
萧明玥依旧每日派人问候,偶尔亲自前去探望,言语温和,安抚劝慰,将一个关怀备至的盟友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只是,无人知晓,在她沉静的眼眸深处,始终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如同暗夜里蛰伏的猎手,静静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时刻。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连宫灯摇曳的光晕都仿佛带着倦意。揽月轩内,萧明玥已然歇下,殿内只留了一盏守夜的长灯,光线昏黄。
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随即是晚翠与来人的低语声。不过片刻,晚翠便悄无声息地掀帘入内,走到床榻边,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急促:“娘娘,储秀宫那边……发动了!”
萧明玥瞬间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她掀被坐起,声音低沉:“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开始的,起初阵痛还不密,方才那边来人急报,说是羊水已破,情况……似乎有些不好,产房内已忙乱起来了。”晚翠语速很快,“冯嬷嬷也在里面。”
萧明玥沉默一瞬,随即起身:“更衣,去储秀宫。”
她并未穿戴繁复的妃位吉服,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披上厚斗篷,便乘着软轿,匆匆赶往储秀宫。夜色浓重,寒风刺骨,轿辇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储秀宫此刻已是灯火通明,宫人往来穿梭,端着热水、布帛,神色紧张。产房内隐约传来苏轻怜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呼声,那声音带着嘶哑与力竭,听得人心头发紧。
萧明玥径直走入正殿,并未贸然进入产房。太医院院判和几位太医已候在殿外,见她到来,连忙上前行礼,个个面色凝重。
“情况如何?”萧明玥目光扫过产房方向,语气沉静。
院判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回容妃娘娘,苏贵人胎位……似乎有些不正,产程艰难,如今已是力竭之象,微臣等已用了催产汤药,只是……效果不甚显着。”
胎位不正,产程艰难。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与鬼门关划上了等号。
萧明玥眉头紧蹙,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忧虑与焦灼:“无论如何,定要保住苏贵人母子平安!”
“微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太医们连声应道,心中却并无十足把握。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隙,一个满手是血的医女匆匆出来,脸色发白,对着院判急声道:“院判大人,冯嬷嬷让问问,贵人气息渐弱,使不上力,胎儿心跳也弱了,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大小难保,必须做出抉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萧明玥身上。她是现场位份最高者,又与苏贵人情同姐妹,此刻,唯有她能做这个决定。
萧明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晃动的门帘,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生死挣扎的苏轻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苏轻怜痛苦的呻吟、宫人杂乱的脚步声、太医沉重的呼吸,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网。
她想起了苏轻怜依赖信任的眼神,想起了她怯怯唤“姐姐”的模样,想起了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依靠……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人性本能的挣扎,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这涟漪,迅速被更强大的、冰冷的理智所覆盖。
保住苏轻怜?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便保住,一个经历九死一生、可能伤了根本的母亲,还能有多少价值?而她腹中的孩子,若是皇子,将来便是自己孩儿的潜在对手;若是公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若借此机会……
利弊权衡,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情绪被完美地收敛。她看向那传话的医女,又似乎透过她,看向产房内的冯嬷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皇嗣为重。”
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刃,瞬间斩断了所有的犹豫与可能。
那医女浑身一颤,立刻明白了容妃娘娘的选择,不敢多言,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匆匆又钻回了产房。
院判与几位太医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皆低下头,不敢作声。容妃娘娘做出了最“正确”,也最符合宫廷规则的选择。他们只能尽力,听天由命。
萧明玥不再说话,转身走到殿内的椅旁坐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入定。晚翠安静地立在她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让她心底发寒。
产房内的痛呼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产房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冯嬷嬷走了出来,她脸色疲惫,眼神复杂,身上还带着未曾散去的血腥气。她走到萧明玥面前,跪下,声音干涩沙哑:
“启禀容妃娘娘……苏贵人……殁了。皇嗣……是个小皇子,但因在母体窒息过久,生下来……便没了气息。”
一尸两命。
殿内陷入一片彻底的死寂。所有宫人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萧明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缓缓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冯嬷嬷,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本宫知道了。辛苦冯嬷嬷了。下去歇着吧。”
冯嬷嬷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萧明玥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如墨,仿佛刚刚吞噬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站在那里,背影单薄却挺直,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无声的承诺已然履行,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又一块绊脚石,被她亲手,冷酷地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