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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庆祝的香槟泡沫还在咝咝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甜酒和巨大喜悦混合而成的，一种让人头脑发热的味道。
秦峰的脸膛喝得通红，正拉着一个兴奋的小年轻，唾沫横飞地畅想着红山县未来的旅游蓝图，什么“剪纸主题民宿”“神话人物cosplay节”，一个个新名词从他嘴里蹦出来，虽然用得不甚熟练，但热情十足。
然而，这股山呼海啸般的热浪，在冲刷到李瑞身边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冰山，瞬间冷却、凝固。
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欢里，只有林舟注意到了李瑞的异常。
他拿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副总是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金丝眼镜后面，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刚才那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产品恶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见了天敌的猎物。
“林舟……”李瑞的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好像……玩大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办公室里喧嚣的狂欢气球。周围的吵嚷声渐渐小了下去，人们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
秦峰也停下了他的宏伟蓝图，皱着眉走过来：“小李，怎么了？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这副表情？谁的电话？”
李瑞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手机递给林舟，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那个来自京城的号码下面，有一个他刚刚手动添加的备注——泡泡玛特，王。
秦峰不认识这几个字，但他看懂了李瑞脸上的惊惶。
林舟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神色未变，只是平静地问：“他说了什么？”
“他……他们对我们的项目，非常感兴趣。”李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自称是泡泡玛特的法务兼战略投资部总监。他说，他们公司高层注意到了我们的‘剪纸盲盒’，认为我们……在文化Ip的商业化上，做出了‘开创性的探索’。”
“这是好事啊！”秦峰一头雾水，“人家大公司的总监都打电话来表扬了，你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表扬？”李瑞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秦县长，您不知道泡泡玛特是什么。它不是一家公司，它是一个帝国，一个用塑料小人堆起来的千亿帝国！我们这个小作坊在它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一头大象会对一只蚂蚁说‘你很有开创性’吗？不会！它只会考虑，是把你一脚踩死，还是把你含在嘴里，品尝一下味道！”
这番比喻让办公室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那些年轻的团队成员，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茫然和担忧。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引爆的或许不只是网络，还有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
“他想收购我们？”一个年轻人小声问。
“收购，都是好听的。”李瑞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里满是忌惮，“他们有最强的渠道，最多的资本，最专业的法务团队。他们可以轻易地复制我们的模式，用百倍的资源把我们砸得粉碎。然后，等我们奄奄一息的时候，再用一块面包的价格，把我们所谓的‘创意’和‘Ip’买过去。这个电话，不是表扬信，是战书，或者说，是招降书。”
秦峰听得心惊肉跳。他好不容易才跟上林舟的节奏，理解了“电商”、“盲盒”这些新名词，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资本帝国”、“降维打击”，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用火的原始人，一抬头却看到了天上的宇宙战舰。
他看向林舟，这个团队里唯一的主心骨。
林舟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里的灯光、人影、杂音全部退去，脑海中的【因果沙盘】缓缓浮现。
红山县的地图模型旁，一个崭新的、带着金色光晕的巨大模型凭空出现，上面标注着【泡泡玛特】。它的体量，是红山县模型的百倍不止，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整个红山县笼罩。
林舟设定了第一个推演变量：【强硬拒绝，自主发展】。
沙盘画面飞速快进。
一周后，网络上出现了大量制作更精良、包装更华丽的“国风神兽”系列盲盒，出品方正是泡泡玛特。他们签约了顶流明星代言，在全国上万家线下门店同步铺货。红山剪纸的热度被迅速稀释、覆盖。
一个月后，红山剪纸第二批产品的销量不足第一批的十分之一。
三个月后，“红山剪纸”彻底沦为一个过气网红，除了本地媒体，无人再提及。
推演结果：【被市场碾压，项目慢性死亡。】
林舟立刻回溯，设定第二个变量：【接受对方的收购要约】。
画面中，李瑞和京城来的团队在谈判桌上唇枪舌战，但很快就溃不成军。最终，他们以一个看似不菲、但远低于项目潜力的价格，将“红山剪纸”品牌和未来五年的产品开发权打包出售。红山县得到了一笔钱，王三爷等艺人接到了一批订单。但从此以后，产品的设计、定价、利润分配，都与红山县无关。剪纸成了泡泡玛特流水线上一个普通的SKU，失去了灵魂。
推演结果：【杀鸡取卵，丧失主导权，文化扶贫沦为空谈。】
两个结果，都是死局。李瑞的担忧，是对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小聪明和先发优势，不堪一击。
但是，沙盘推演的意义，恰恰在于寻找那条隐藏在死局之中的生路。
林舟睁开眼，沙盘的无数条因果线在他脑中已经收束成了一条清晰的路径。他看着一脸焦虑的李瑞和秦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打电话来，不是想踩死我们。”
“嗯？”李瑞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们身上，有他用钱买不到的东西。”林舟的目光扫过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幅王三爷亲手剪的《百鸟朝凤图》，那复杂的线条和灵动的生命力，是任何机器都无法复制的。
“他有资本，有渠道，但他没有‘红山’这两个字，没有王三爷他们这群人，更没有我们背后‘文化扶贫’这个真实、动人、且符合国家战略的故事。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护城河。”
“现在的泡泡玛特，正因为‘过度商业化’、‘产品同质化’而被资本市场诟病。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有温度、有情怀、能体现社会责任感的项目来为自己的品牌镀金。我们不是他们的敌人，我们是他们送到嘴边的‘政治正确’。”
林舟走到李瑞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我们不拒绝，也不接受收购。我们要跟他们‘合作’。”
“合作？”
“对。”林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们出渠道，出营销资源，帮我们把红山剪纸铺到全国。我们出产品，出故事，并且，生产、Ip、定价权，必须牢牢抓在红山县自己手里。我们要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在收购一个小作坊，而是在参与一个由政府主导的、具有全国示范意义的文化扶贫标杆项目。他们想分一杯羹，可以，但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
他看着已经听呆了的李瑞，补充了一句：“你回复他，就说红山县项目组非常欢迎与国内顶尖文创企业交流，但具体合作方案，需要由我们县里，和省发改委项目办共同研究决定。把他晾几天，让他知道，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草台班子。”
“省发改委？”秦峰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
林舟笑了笑：“我们得学会扯虎皮，做大旗。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一个县的层面，是时候让省里知道，他们当初批下的这笔产业基金，孵化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金蛋。”
……
与此同时，省城，省委大院。
夜色已深，省委周书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会议，正略带疲惫地翻阅着桌上堆积的文件。
秘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新泡的茶放在他手边，同时递上了一份简报。
“书记，这是省发改委报送的舆情监测，我觉得您可能会感兴趣。”
周书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随意地落在那份简报上。标题很普通——《关于我省红山县“文化扶贫”项目引发网络热议的情况报告》。
他起初并未在意，这种报告每天都有。但当他的目光扫到“剪纸盲盒”、“十分钟售罄”、“全网热搜”这些字眼时，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放下茶杯，拿起了桌上的老花镜，仔细地阅读起来。
报告不长，但信息量巨大。从项目缘起，到遭遇的困境，再到那个叫林舟的年轻人如何化解危机，将对手变为盟友，最后用一个“盲盒”创意引爆市场，整个过程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周书记的眼神，从最初的随意，到惊讶，再到凝重，最后，化为一丝深沉的赞许。
他看到了那个叫刘广志的商务局长，看到了秦峰副县长，更看到了那个在背后运筹帷le的林舟。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成功案例，而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基层政治生态的微观缩影。
在这个缩影里，他看到了人性的贪婪与务实，看到了干部的困顿与突破，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决策者，是如何在规则的缝隙中，用超越常规的智慧，将一个死局盘活，并取得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共赢结果。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能力出众”可以形容的了。这是一种对人情、政策、市场三者皆通透的洞察力，一种举重若轻的布局能力。
“林舟……”周书记靠在椅背上，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百亿项目僵局中，拿出“c方案”震惊全场的年轻人。看来，把他放到发改委，让他去接触这些最棘手的基层项目，是走对了一步棋。
他沉思了许久，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组织部吗？我是周炳文。关于省里下一步的‘青年干部培养计划’，我有一个提议……”
电话那头，省委组织部的负责人恭敬地听着。
“……选拔的标准，不要只看履历和年龄，更要看解决复杂问题的实际能力，看有没有创新思维，有没有破局的胆识和智慧。”
周书记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报告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建议，把省发改委的林舟，列入第一批重点考察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