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漫过延禧宫的檐角时，甄嬛才带着阿箬回到殿内。菱枝早已将消肿的药膏、干净的帕子和温水备在桌上，见主子回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紧了殿门，将廊下的宫灯余光和零星虫鸣都隔在了外面。
殿内只点着两盏烛台，跳跃的烛火映在甄嬛脸上，她今日穿的藕荷色常服沾了些夜露，鬓边羊脂玉簪的光泽也淡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让阿箬坐在凳上，自己则拿起帕子蘸了温水，动作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覆在阿箬红肿的脸颊上。
“嘶——”阿箬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两颊高高肿起，像含了两颗核桃，嘴角的血丝虽已止住，却还是泛着刺目的红。她不敢躲，只能僵着身子，眼眶里的泪却又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心虚和恐惧——她知道自己今日闯了祸，更知道甄嬛素来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主儿……”阿箬的声音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奴婢今日……今日是一时糊涂，才跟莲心姐姐说了两句气话，没想到会撞见贵妃娘娘……”
甄嬛没接话，只将帕子拧干了重新敷上去，指尖触到阿箬滚烫的脸颊，心里却没半分怜惜。她早就警告过阿箬，在宫里行事要谨言慎行，别总想着争口舌之快，可这丫头偏不听，前几日跟浣衣局的宫女拌嘴，昨日又在御花园里议论黄常在的妆容，今日竟直接冲撞了长春宫的莲心——皇后刚护着莲心压下流言，阿箬就撞上去，这不是故意给延禧宫招祸吗？
“你伤了脸，这两日就别跟前伺候了，在偏殿好好养着。”甄嬛终于开口，语气冷得像殿外的夜风，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阿箬不敢抬头的脸上，“你这性子，屡教不改，留在身边，早晚是个麻烦。”
“主儿！”阿箬一听这话，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只伸手死死抱住甄嬛的裙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您别赶奴婢走，奴婢往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她太清楚了，一旦被送出宫，她就再也不是延禧宫的宫女，更不是能时常见到皇上的近侍。她阿妈虽得了个小官，可在京城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若没了宫里的依仗，她顶多嫁个寻常人家，一辈子庸庸碌碌——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甄嬛看着她死死攥着自己裙摆的手，指甲都泛了白，心里一阵厌烦，只想快点了结此事：“我早就警告过你，宫里不比家里，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掉脑袋。可你偏不听，次次生事，次次都要我来替你收拾烂摊子。”她顿了顿，语气更淡，“我这延禧宫，容不下你这样爱惹是非的人。明日我就去跟皇后求个恩旨，让你提前离宫归家。你阿妈如今也是官身，你也算半个官家小姐，出宫后寻个老实人家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总比在宫里担惊受怕好。”
她说着，伸手想去掰开阿箬的手，可阿箬抱得更紧了，哭声也更大了：“主儿，奴婢不想出宫！奴婢想留在您身边，想留在这宫里！求您别赶奴婢走，奴婢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就算留下，过不了三年，你到了年纪还是要出宫。”甄嬛的话刚说一半，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阿箬的反应，太奇怪了。寻常宫女盼着年满出宫，嫁人生子，可阿箬却拼了命想留下，甚至不惜哭求下跪。
她猛地想起浣碧——当年浣碧也是这样，不甘于只做个宫女，总想攀附皇恩，甚至私下里模仿她的妆容，盼着能被皇上注意到。难道……阿箬也有这样的心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甄嬛的眼神瞬间变了，方才的厌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冽的审视。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重新坐下，语气却缓和了些，伸手将阿箬拉起来，按在凳子上：“你先起来，别哭了。本宫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不许有半分隐瞒。”
阿箬见甄嬛语气缓和，还拉了自己起身，以为有转机，连忙止住哭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希冀：“主儿您问，奴婢一定说实话，绝不敢骗您！”
甄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想伺候皇上？是不是盼着能被皇上看中，脱离奴籍，做个答应、常在？”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得阿箬瞬间僵住。她脸上的血色先是褪得一干二净，紧接着又涌上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张了张嘴，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辩解：“主儿，奴婢……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想留在您身边……”
那慌乱的眼神，那涨红的脸，那吞吞吐吐的语气，无一不在告诉甄嬛——她猜对了。
甄嬛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体谅”：“你若是真喜欢皇上，想伺候皇上，本宫也不拦着你。宫里这样的先例不少，只要你有这个心思，肯安分，本宫也能帮你筹谋筹谋。”
阿箬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得身子都在发抖。她刚想开口谢恩，膝盖都已经微微弯了，却听见甄嬛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不过，本宫要给你三日时间考虑。”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刺进阿箬心里：“三日之内，你想清楚——若是愿意伺候皇上，就来告诉本宫，本宫会想法子让你有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若是你还是想出宫，本宫之前说的话也作数，陪嫁银子、首饰，一样都不会少你。”
“但你要记住，”甄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是你为了攀附皇恩，敢做出半分背主之事，跟其他妃嫔勾结算计我，那本宫绝不会容你。这宫里，能让你往上爬，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
阿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刚才的激动和喜悦，被甄嬛这番话浇得干干净净。她终于明白，甄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她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给甄嬛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奴婢……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做背主之事！多谢主子恩典，奴婢一定会好好考虑！”
“嗯。”甄嬛轻轻应了一声，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语气里满是疲惫，“这两日你就好好养伤，别再出去惹事。想好了，就来告诉本宫。回去吧。”
阿箬又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捂着红肿的脸颊，一步一步退了出去。殿门关上的瞬间，甄嬛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了，她拿起桌上的药膏，随手扔在一旁的锦盒里，眼神冷得吓人。
这宫里的人，一个个都想着攀龙附凤，都以为进了这宫门就能一步登天，却忘了这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是个吃人的魔窟。浣碧是这样，阿箬也是这样。她们只看到了妃嫔的荣耀，却没看到那荣耀背后，是多少血泪和算计。
烛火跳跃着，将甄嬛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宫墙上，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就像这深宫的人心，再热的情，也迟早会被磋磨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