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除夕晚宴早在黄昏时分便备妥了。鎏金宫灯挂满廊柱,红绸裹着竹骨映得殿内一片暖亮,殿中央的炭火烧得旺极,连窗棂上的冰花都融了些,化作细小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紫檀木长桌铺着明黄绣龙桌布,其上罗列着七十二道宴席——烧鹿尾、蒸熊掌、烩燕窝,每一道都用描金瓷盘盛着,热气氤氲里飘着山珍海味的香气。太监宫女们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等皇上与各宫妃嫔驾临。
甄嬛带着惢心先至,她身着一袭绣暗纹牡丹的石青色旗装,鬓边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虽依旧带着几分倦意,眼底却亮得沉稳。因着皇后与高曦月都在养胎,不便出席。甄嬛就来到主位左侧的贵妃席坐下,纯妃领着宫女来了,一身孔雀蓝绣兰旗装,手里还攥着暖手炉,见了甄嬛便屈膝行礼:“娴贵妃娘娘安好。”甄嬛笑着抬手:“纯妃快坐,外头雪大,仔细冻着。”
不多时,愉嫔抱着一岁的永琪也到了,小家伙裹在厚厚的锦被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瞧,愉嫔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殿内的静谧,挨着纯妃坐下后便低声吩咐宫女:“把小阿哥的奶糕温在炭炉边,别凉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储秀宫的两位——舒贵人走在前头,宝蓝色旗装外罩了件银狐坎肩,鬓边插着皇上前几日赏的红宝石簪,脸上带着难掩的笑意;顺嫔紧随其后,丁香色旗装与甄嬛的衣料略有相似,却刻意簪了支太后赏的翡翠簪,翠绿的水头在灯光下晃眼,只是她脸色沉得像结了冰,路过舒贵人时连眼角都没扫一下。
“臣妾给娴贵妃娘娘请安。”二人一同屈膝,舒贵人声音清亮,顺嫔却只低低哼了一声,起身便径直坐到了舒贵人对面的席位,指尖死死捏着帕子。
待弘历驾临,晚宴便正式开席。李玉尖声唱喏“传菜”,宫女们依次上前布菜,银筷碰撞瓷盘的声响格外清脆。弘历执起酒杯,先敬了天地祖宗,又看向甄嬛:“今年宫务多亏了你,这杯酒敬你。”甄嬛起身谢恩,浅饮一口,余光瞥见顺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刚布完第三道热菜,顺嫔突然抬手按住了宫女布菜的手,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全殿人听见:“慢着。这道‘清蒸松江鲈鱼’,瞧着倒是新鲜,只是……”她拿起银筷拨了拨鱼腹,眉头皱起,“去年皇后娘娘在时,这鲈鱼定要去了脊骨,片成鱼片再蒸,怎的今年反倒整只上了?莫不是御膳房的人偷懒,还是……有人连这点规矩都忘了?”
这话分明是冲着协理御膳房的舒贵人来的。舒贵人脸色一白,连忙起身屈膝:“回顺嫔娘娘的话,这鲈鱼是按皇上前几日的旨意做的,特意吩咐御膳房改了做法,去脊骨留鱼身,只是看着像整只罢了。”她说着看向弘历,眼神带着求助。
弘历呷了口酒,淡淡点头:“确是朕的意思。舒贵人办事仔细,查过菜谱才定的。”
顺嫔却不肯罢休,放下银筷,帕子在指尖转了个圈:“哦?是皇上的旨意?那臣妾倒要问问舒贵人了——昨日御膳房给各宫送的年节点心,储秀宫正殿的梅花酥是凉的,偏殿的却是热乎的,这也是皇上的旨意?还是说,有些人刚得了协理的差事,就忘了‘尊卑有序’四个字,只想着巴结上头,怠慢了主位?”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静了下来。愉嫔连忙低下头,轻轻拍着怀里的永琪;纯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观鼻鼻观心。舒贵人的脸涨得通红,急声道:“顺嫔娘娘冤枉!昨日点心是同时出锅的,许是送储秀宫时路滑耽搁了,绝非臣妾故意怠慢!”
“是不是故意,只有你自己清楚。”顺嫔冷笑一声,抬眼看向甄嬛,语气带着几分挑衅,“娴贵妃娘娘总领宫务,想来最是公道。舒贵人协理御膳房,却连点心冷热都分不清楚,这般差事办得,倒不如换个沉稳些的来做,免得惹人笑话。”
甄嬛放下手中的银筷,指尖在桌布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顺嫔,又落到舒贵人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顺嫔这话,倒让本宫想起前几日御膳房的回话。昨日送点心时,储秀宫正殿的宫人迟迟没来接,等小太监送到时,确实凉了些——三宝,是不是有这回事?”
三宝连忙上前躬身:“回娘娘的话,确是如此。昨日储秀宫正殿的管事太监说要先伺候娘娘梳妆,让小太监等了一刻钟才来取,点心自然凉了。”
顺嫔没想到甄嬛竟早已知晓缘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强辩道:“即便如此,舒贵人也该叮嘱宫人多备一份热的,这便是她思虑不周!”
“顺嫔娘娘说的是,舒贵人确实有思虑不周全之处。”甄嬛话锋一转,看向舒贵人,“往后协理差事,需得更细致些,莫要给人挑出错处。”舒贵人连忙应声“是”,眼底的委屈消散了些。甄嬛又转向顺嫔,语气依旧平和,“只是顺嫔,昨日之事御膳房早已报备,本宫本想着年节下不必深究,倒是让你挂心了。不过话说回来,协理宫务本就是在实践中打磨,舒贵人初掌差事,难免有疏漏,只是前几日皇上说,宫务需得‘心平气和者为之’,顺嫔今日这般动气,倒让本宫想起上月御花园的事,若是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好。”
这话既点出顺嫔“动气失仪”,又暗提了她推搡安答应的旧账,句句都戳在要害上。顺嫔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刚要开口反驳,弘历突然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冷淡:“除夕佳节,举国同庆,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顺嫔年纪轻,往后多学学纯妃的沉稳,少些浮躁。”
皇上开口,顺嫔再不敢多言,只能硬生生憋下怒气,屈膝行礼:“臣妾……遵旨。”
纯妃见状,连忙端起酒杯打圆场:“皇上说的是,今日除夕,该开开心心的。臣妾敬皇上一杯,愿皇上龙体安康,来年风调雨顺。”愉嫔也跟着起身,抱着永琪行了半礼:“臣妾也敬皇上。”
弘历笑着饮了酒,殿内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宫女们继续布菜,银筷碰撞声再起,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方才的平静不过是表象。舒贵人悄悄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甄嬛一眼,眼底多了几分感激;顺嫔低着头,鬓边的翡翠簪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纯妃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仿佛方才的交锋与她无关;愉嫔则专心哄着永琪,连筷子都没动几下。
甄嬛端着茶盏,看着殿内各怀心思的妃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炭火依旧旺,宫灯依旧亮,可这暖融融的殿宇里,每一寸空气都藏着看不见的锋刃,正如窗外的雪,看着洁白无瑕,落在地上,却能冻透人心。她轻轻转动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这除夕晚宴,不过是深宫里无数交锋中的一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