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躲在桑塔纳车尾的阴影里，像一只把自己塞进岩石缝隙的甲壳虫。
黑暗是他的保护色，冰冷的车身是他唯一的倚仗。他的后背死死贴着车皮，能清晰地感觉到金属的寒意，正透过薄薄的衬衫，一点点抽走他身体里仅存的温度。
可他的手心，却滚烫得像握着一块刚从火里取出的炭。
那串备用的车钥匙，就躺在他的掌心。每一片金属的棱角，都硌着他的皮肉，那重量明明很轻，却又感觉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成功了。在李卫国眼皮子底下，他拿到了这艘孤舟的船桨，拿到了这个死局里唯一的活门。
可是，然后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拉扯。
把钥匙给林枫？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王明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不远处李卫国的侧影。那个男人正低头呵斥着坐在地上的赵大强，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王明跟了李卫国这么多年，太清楚这个男人的手段了。背叛者的下场，从来都只有一个。
不给？
王明又看了一眼蹲在远处的那个年轻人。林枫的身影在摇曳的车灯光影里显得很单薄，他正专注地给昏迷的张大爷整理着衣领，动作很轻，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那份镇定，与这片荒野上的杀机格格不入，却又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在王明最恐惧的那根神经上。
——“你猜，会不会是最好用的那块奠基石？”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地、阴魂不散地回响。
他不想当奠基石。
“废物！除了吃就是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卫国的咒骂声打断了王明的思绪。他看到李卫国一脚踢在赵大强旁边的泥地上，溅起的土块崩在赵大强脸上。
“姐夫，我脚真的断了……”赵大强还在有气无力地呻吟。
“断了也给老子忍着！再他妈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把这急救包塞你嘴里去！”李卫国烦躁到了极点，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耐心，都被这个愚蠢的小舅子给磨光了。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林枫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动作不急不缓，然后朝着李卫国的方向走了几步。
王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着钥匙的手心里，已经满是黏腻的冷汗。
“李镇长。”林枫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天太冷了，老人家身体扛不住。我看看车里有没有脚垫或者旧衣服之类的，给他垫在身下，不然天亮之前，人就冻坏了。”
这是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充满了人道主义的关怀，却又像一把精准的楔子，要强行楔入李卫国和王明之间的这片狭小空间。
李卫国转过头，阴沉的目光在林枫脸上停留了几秒。他当然不相信林枫会有这么好心，他怀疑这又是某种花招。可是在这个当口，他却无法拒绝。他刚刚才对王明标榜过自己的“革命情谊”，此刻如果连这点最基本的、对一个将死老人的“仁慈”都吝于表现，那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会立刻崩塌。
“去吧。”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却像鹰一样，死死锁定了林枫的每一个动作。
林枫点了点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道能杀人的目光，转身朝着桑塔纳的车尾走来。
一步，两步。
他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王明的心跳上。
王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能闻到林枫身上带过来的、混杂着泥土和夜风的气息。近了，太近了。李卫国的视线就像两道激光，跟随着林枫的身影，一同扫了过来。
直接递过去？不可能。
扔过去？动静太大。
怎么办？怎么办？王明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理智，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把钥匙重新塞回口袋，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就在这时，林枫已经走到了车尾。他没有看王明，而是径直拉开了后备箱，装模作样地在里面翻找起来。
后备箱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些修车的工具和一股机油味。
“没有。”林枫直起身，关上后备箱，然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站在阴影里的王明。
“王主任，后座上有什么能用的吗？”
王明浑身一僵，他知道，这是林枫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的手在口袋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触碰到了钥匙的冰冷，也触碰到另一件温热的、带着体温的圆形小物件。
一枚硬币。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动作，将那枚硬币和那串钥匙同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攥在同一个手心。
他向前迈了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半个身子，恰好挡住了李卫国看向他手部的部分视线。
“我……我看看……”王明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装作要去拉后车门，身体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一个踉跄。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与砂石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一枚五毛钱的硬币，从王明那因为“站不稳”而张开的手掌中滑落，掉在地上，然后借着一股微弱的坡度，滴溜溜地朝着林枫的脚边滚了过去。
这声音太小了，小到正在为脚疼而分神的赵大强根本没听见。
但足够了。
李卫国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看到了王明的失态，也看到了那枚滚动的硬币，但他的第一反应，只是对王明这副惊弓之鸟样子的鄙夷。
林枫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看到那枚硬币，像一个被赋予了使命的信使，精准地停在了他的鞋尖前。
他弯下腰，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为了帮一个手脚发软的同事捡起掉落的东西。
“王主任，你东西掉了。”
他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所有人听见。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的身体，与王明的身体，形成了一个短暂的、被车身和阴影掩护的死角。
王明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五指微微一张。
那串被汗水浸得湿滑的备用钥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垂直地、轻轻地，落在了硬币旁边的尘土里。
林枫的指尖，先是触碰到了硬币的冰凉，然后，顺势向旁边一划，便将那串同样冰凉的钥匙，连同一小撮尘土，一同拢进了掌心。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又被他放缓的动作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站起身，将那枚硬币递还给王明。
“给你。”
钥匙，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袖口。
“谢……谢谢……”王明接过硬币，指尖触碰到了林枫的皮肤，那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带着灼人温度的镇定。他不敢与林枫对视，飞快地收回手，又重新缩回了车尾的阴影里，像一只完成了任务后、精疲力竭的工蚁。
林枫没有再停留，他拉开后车门，抽出那块肮脏的、带着无数脚印的黑色脚垫，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
“砰”的一声，像是一场无声交易的落幕。
他拿着脚垫，转身走回张大爷身边，重新蹲下，小心翼翼地将脚垫塞进老人冰冷的身体下面。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迎上了李卫国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李卫国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你扔下多大的石头，都听不到一丝回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离天亮，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
旷野上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人脸颊生疼。赵大强的哀嚎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李卫国掐灭了手中的第三根烟，他站起身，掸了掸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他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个年轻人的镇定，让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决定不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心理游戏，他要用最直接的压力，彻底碾碎对方的意志。
他迈开步子，缓缓地，走到了林枫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林枫，又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张大爷，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而玩味的笑容。
“时间差不多了，林枫。”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别想着耍花样。这荒山野岭的，车开出去，半路没油了，或者爆个胎，也是很正常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