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奥迪A6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出众人的视线,最终消失在老槐树的拐角。
车尾气卷起的尘埃,在阳光下缓缓沉降,仿佛舞台剧落幕后久久不散的烟雾。
礼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前一秒还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呐喊,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只剩下几百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建筑里交织回响,听起来格外真切。
“咕咚。”
周建国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那把可怜的木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手里的保温杯终于没拿稳,掉在地上,万幸盖子是拧紧的,只是“哐当”一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林枫,那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刚刚徒手拆掉了一颗炸弹的疯子。
“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拿起桌上一杯不知是谁的凉茶,猛地灌了一大口,才把那股堵在喉咙口的惊魂之气顺下去。
“你小子……是真敢啊!”周建国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混杂着后怕、佩服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那可是王丽!县委常委!你就这么把军令状给立下了?一个月!一个月你怎么变出钱来?你当你是财神爷啊?”
林枫回过头,看着周建国那张写满“劫后余生”的脸,忽然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保温杯,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递到周建国手里。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周建国纷乱的心绪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舞台之下,工人们也从王丽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慢慢回过神。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绝望,而是一种被点燃后的、带着些许茫然的灼热。
“林书记……”
人群中,张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坐下,一直站着,像一杆重新挺立起来的老枪。他往前挤了几步,身后跟着几个相熟的老工友,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急切。
“王部长……她说的是真的?县里真能给咱撑腰?”一个工人忍不住问。
“那咱这试点,到底选哪个村啊?”
“对啊,林书记,您给个话,咱回去也好跟家里人商量啊!”
“是不是谁家房子好就选谁家?我家那房子可不成……”
刚刚被凝聚起来的人心,在短暂的沉寂后,立刻转化成了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这些问题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向刚刚画好的那张大饼。
林枫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王丽的点火,只是第一步。如果不能把这股火,引到正确的方向上,它要么会迅速熄灭,要么,就会烧伤自己。
他走到舞台边缘,面对着那一双双充满期盼和疑虑的眼睛,双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
“各位师傅,各位乡亲,我知道大家心里急。”林枫的声音沉稳依旧,仿佛刚才与县委常委的交锋,只是一场寻常的谈话,“王部长是走了,但她的话,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说,要看我们干出实事。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停留在‘说’的阶段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刚才,有师傅问,试点村怎么选?是不是我林枫或者周镇长,一拍脑袋就定了?”
他摇了摇头。
“不是。这个机会,不是我给的,也不是镇政府给的,是大家自己挣来的。所以,谁能抓住这个机会,也得靠大家自己去争!”
“争?”这个字眼,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对,就是争!”林枫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石河镇举办第一届‘振兴发展试点村’竞选活动!”
“竞选?”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没错。全镇二十三个行政村,只要有想法,有干劲的,都可以报名参加。”林枫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但不是空口白牙地报名,你们要交一份‘投名状’上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们村,有多少户愿意参与?愿意拿出多少土地、多少空置的房子来折价入股?愿意出多少劳力?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名单和村民亲手按下的红手印!”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们村,有什么别人没有的优势?是风景好,还是有独特的农产品,又或者是有什么祖传的手艺?你们要自己总结出来,写清楚。”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们对未来有什么初步的想法?打算怎么搞?是想开农家乐,还是想做民宿,或者是搞特色种养殖?不用多专业,就把你们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写出来。哪怕只有一句话,只要是你们自己想的,就行!”
“三天后,镇政府召开公开评选会。每个报名的村子,派代表上台来讲。谁的决心最大,谁的家底最厚,谁的想法最好,我们就把这个试点资格给谁!我和周镇长,还有镇里所有干部,再加上今天在场的所有工人师傅们,都当评委,现场投票!”
林枫的这一番话,如同一套组合拳,打得所有人都有些发懵。
他们原以为是等着领导“钦点”,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就从被动的“被选择者”,变成了主动的“竞争者”,甚至还是“评委”。
这种角色的转变,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和参与感。
一直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的赵主任,听到这里,彻底傻眼了。他本以为这事儿最多就是林枫和周建国关起门来,随便指定一个跟他们关系好的村子搞搞样子。可现在这么一搞,公开竞选,全民当评委,他那点想在背后下绊子、说怪话的小心思,连个施展的缝隙都没有。
这阳谋,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短暂的错愕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比刚才更加热烈的议论。
“嘿,这法子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就是!省得有人说闲话,说镇长书记偏心!”
“老张!你听见没?咱们上林村那片桃林,不就是最大的优势吗?回去赶紧合计合计!”
“你们上林村算啥,我们下溪村还有个瀑布呢!回去我就去找村长!”
刚刚还是一盘散沙的工人们,此刻像是找到了明确的进攻方向,迅速地以“村”为单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摩拳擦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服气”和“试一试”的兴奋。
张师傅愣在原地,他身边的几个老伙计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他却仿佛没感觉到。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台上的林枫,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有当官的,把本该握在手里的权力,就这么轻飘飘地,还给了老百姓。
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要做的,或许不仅仅是让一个村子,一个镇子富起来那么简单。
……
当天下午,镇政府大院里那棵老槐树,大概是建国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周镇长,林书记,我是上林村的村长王大炮啊!我跟你们说,我们村那条件,绝对是全镇第一!”
“放屁!王大炮你别吹牛了!林书记,别听他的,我们下溪村才是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人杰地灵!”
“书记,镇长,喝口水,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野茶,尝尝,尝尝……”
周建国的办公室,连同外面的走廊,被来自各个村的村干部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提着各色土产,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嘴里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每个人都想抢在别人前头,在两位领导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周建国忙得焦头烂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同口味的茶水,感觉自己一下午就把一辈子的茶都喝完了。他看着这番热闹景象,恍如隔世。就在昨天,这里还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林枫则在人群中微笑着周旋,他来者不拒,但话却说得滴水不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大家的热情我们收到了,但规矩就是规矩,三天后,咱们台上见真章。”
一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人群才渐渐散去。
周建国瘫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受欢迎过。林枫,你这把火,烧得可真旺啊。”
林枫笑了笑,正想说话,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进来吧。”周建国有些有气无力地喊道。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干瘦黝黑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土。他手里没提任何东西,只是局促地站在门口,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紧张。
周建国看清来人,愣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陈……陈老蔫?你怎么来了?你们石嘴村……也想参加竞选?”
陈老蔫,石嘴村的村长。
石嘴村,是整个石河镇最穷、最偏、条件最差的一个村。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村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青壮年几乎全都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那个村子,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彻底没救了的地方。
陈老蔫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周镇长,林书记……我们……我们村也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