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它自己会到。”
林枫的声音不重，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蒸发，却留下了一片无法忽视的白痕。
话音落下，风似乎都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远处荒野里不知名的虫鸣，和烂尾大坝钢筋被风吹动时发出的、鬼魅般的“呜呜”声，衬得这片死寂愈发骇人。
李卫国的瞳孔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点，那丝刚刚浮上嘴角的轻蔑和放松，像是被瞬间冻结的蜡，凝固成一个无比僵硬的怪异表情。他死死地盯着林枫，大脑的每一个褶皱都在疯狂地运转，试图解析、拆解、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小子疯了？
这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新式的心理战术？
还是说，他背后真的有人，在某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准备着雷霆一击？
可这些推论，都无法解释赵大强那离奇的一跤，更无法解释自己刚才喉咙里那股不受控制的、发自骨髓的寒意。那是一种超出了经验范畴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你他妈的在这儿装神弄鬼！”
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赵大强。他那被酒精和愤怒烧得通红的脑子，无法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在他看来，林枫就是在胡说八道，是在用一种他听不懂的方式侮辱他。
他怒吼一声，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再次朝着林枫猛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直取林枫的脖颈。
然而，他刚冲出两步，一直沉默的李卫国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而短促。
“站住！”
赵大强的身体猛地一顿，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被强行踩下了刹车。他扭过头，满脸都是不解和狂躁，望向李卫国。
李卫国没有看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枫身上。他想从林枫的脸上，眼睛里，哪怕一丝最细微的肌肉抽动中，找到破绽，找到一丝属于“虚张声势”的痕迹。
可他失望了。
林枫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那个黑漆漆的涵洞口，像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的松树。他没有后退，没有闪躲，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千年古井，没有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倒影，将李卫国所有的惊疑、愤怒和试探，都原封不动地映了回去。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李卫国感到心惊。
王明站在一旁，额角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滑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一场诡异的梦境，这场梦里所有的常识和逻辑都已失效。他看看李卫国铁青的脸，又看看林枫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往李卫国身后缩了缩，仿佛只有靠近这个权力的中心，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李卫国终于又开口了，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沉稳，但那份被强行压下去的嘶哑，却让他的话听起来有种色厉内荏的味道。
“林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枫看着他，缓缓地，将那几本用棉衣包裹的账本，重新塞回了怀里，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他回答。
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李卫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却遇到了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现的猎物。他所有的陷阱，所有的猎枪，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只能凭着直觉，与这头看不见的野兽对峙。
“好。”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很好。”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拉开车门，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摸出了一包烟。他的手指有些抖，第一次划火柴，居然没有划着。
“呲啦——”
第二次，火光亮起，映照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灌进肺里，那股辛辣的刺激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越是诡异的情况，越要冷静。他这一路走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不信鬼神，只信权力和手段。
账本自己会跑到县纪委？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定是林枫的计谋。拖延时间。他一定有同伙，或者留了后手。他赌的就是自己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
想到这里，李卫国眼中的惊疑慢慢褪去，重新被一种更加深沉和残忍的冷酷所取代。
他掐灭了只抽了一口的烟，将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碾了碾。
“你不是说，天亮之前，它会自己到吗？”李卫国踱步回来，重新站在了林枫面前，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扭曲的笑容，“那我们就等等看。”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现在是午夜一点半，距离天亮，大概还有四个小时。”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瑟缩在一旁的王明，依旧处于暴怒和困惑中的赵大强，以及地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张大爷。
“我们哪儿也不去。”李卫国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却暗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我们所有人，就在这里等。等天亮，等一个结果。”
他看着林枫，一字一顿地说。
“林枫，我陪你赌。你赌你的神仙，我赌我的规矩。”
“如果天亮了，陈国忠的桌子上，真的出现了这几本账本。我李卫国，当场给你磕头认罪，束手就擒。”
他的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
“可如果……天亮了，什么都没发生呢？”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林枫，又点了点地上如同死物一般的张大爷。
“那这座烂尾的大坝，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至少，它的地基还缺两块奠基石。我想，用一个满嘴谎话的年轻干部，和一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来为它奠基，也算是一件功德。”
这番话，比之前任何的威胁都更加直接，更加赤裸。
它将这场虚无缥缈的“神仙斗法”，瞬间拉回到了最血腥、最残酷的现实层面。
林枫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 bluff，被李卫国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给接住了。
他赌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奇迹”，而李卫国赌的，是实实在在的、四个小时之后的时间。
四个小时。
在这片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与三个随时可能化身为恶鬼的凶徒共度四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对意志的极致凌迟。
林枫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那张“言出法随（伪）”卡片带来的温热感早已消失殆尽，他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有怀里那几本账本冰冷的轮廓，和自己那颗因为恐惧和肾上腺素而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大爷。
老人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认命般的平静。那个猩红的“-95（崩溃\/绝望\/死志）”的标签，像一团鬼火，在林枫的视界里幽幽地跳动着。
他知道，老人已经放弃了。
而自己，能撑过这四个小时吗？
“怎么？”李卫国看到林枫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不敢赌了？你的神仙，没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赵大强也反应了过来，他狞笑着走到林枫身边，用粗壮的手指戳了戳林枫的胸口，感受着里面账本的硬度。
“小子，你挺能装啊。还他妈账本自己长腿跑了？老子今天就守着你，看它怎么跑！”
王明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清了清嗓子，走到李卫国身边，低声说：“镇长，跟这小子废什么话。直接……”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李卫国摇了摇头，他享受的，正是现在这种猫捉老鼠，并且看着老鼠所有希望一点点破灭的快感，“我要让他死心。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吹出来的牛皮，是怎么被现实一点一点戳破的。那比直接杀了他，有趣得多。”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枫，转身对赵大强和王明吩咐道。
“把车里的后备箱打开，里面有绳子和水。把这个老东西捆起来，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还有你，”他指着赵大强，“你看好我们这位林大干部。他要是敢动一下，或者敢再胡说八道一个字，就先打断他一条腿。”
“好嘞！”赵大强兴奋地应了一声，掰着指关节，发出一阵“咔咔”的脆响，眼神像看一块死肉一样，在林枫和张大爷身上来回扫视。
夜，变得更加深沉。
一场以“天亮”为终点的死亡倒计时，在这座罪恶的烂尾大坝前，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