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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深秋,梧桐叶落,铺就一地黄褐,宛如时局般斑驳陆离。保密局大楼内,气氛却比窗外肃杀的秋风更凛冽几分。行动处处长郑耀先刚刚签批完一份关于城防巡逻加强的方案,办公室的门便被轻轻敲响。

来人并非寻常下属,而是局长毛人凤的贴身秘书:“郑处长,局长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郑耀先心头微凛,面上却波澜不惊,随手合上文件夹,应道:“好,我马上过去。”他起身整理了一下挺括的上校军服,目光掠过窗外阴沉的天空。近来他风头正劲,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腕,处理了几桩棘手的“内部纠纷”和“共党嫌疑”案,虽未触及核心组织,却也缴获了些许零散情报,在内部通报中屡受嘉奖,这“军统之鹰”的名号愈发响亮。但他深知,这名号是把双刃剑,既能掩护身份,也易招致猜忌。总务处处长沈醉等人近来在毛人凤耳边吹的风,他并非毫无察觉。

走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吸音材质吞没,寂静中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毛人凤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宽敞而奢华,却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耀先来了,坐。”毛人凤从宽大的办公桌后抬起头,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他如今身居局长高位,虽依旧一副文人做派,但眼神深处那份多疑与冷厉,却比戴笠在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耀先依言坐下,姿态恭谨而不失从容:“局长召见,不知有何指示?”

毛人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沏着功夫茶,紫砂壶嘴吐出袅袅白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你随便聊聊。你近来辛苦了,为党国屡立奇功,我都记在心里。”

“卑职分内之事,不敢言功。”郑耀先微微欠身。

“诶,过谦了。”毛人凤将一杯澄黄的茶汤推到郑耀先面前,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如针刺骨:“说起来,耀先,你的履历我是清楚的。早年在家乡绸缎庄当学徒,吃得苦,耐得烦,打下了精明的底子。后来愤于国事,毅然投考黄埔,是七期的佼佼者吧?毕业后在军中历练不久,便被戴老板一眼看中,招入麾下。”他轻轻吹着茶沫,似不经意地问:“戴老板当年,是看中你哪一点?我记得你档案里提过,好像是在一次针对日谍的联合行动中,你表现出了过人的侦查和决断力?”

郑耀先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心头却猛地一缩。毛人凤提及的这段经历,是他真实背景与伪造履历的精妙结合点,细节经得起推敲,但也最为敏感。戴笠已死,死无对证,但毛人凤此刻看似追忆的提起,绝非偶然。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感伤,语气沉稳:“局长过誉了。当年不过是恰逢其会,凭着一点运气和年轻人的血性,侥幸识破了一个日谍的联络信号,协助抓捕。是戴老板错爱,认为卑职还算机灵,适合干这一行,这才招入局内。每每思及老板知遇之恩,耀先皆感念不忘,唯有竭尽全力,以报党国。”他语气坦然,将对戴笠的“感念”与对“党国”的忠诚捆绑在一起,滴水不漏。

毛人凤眯着眼,细细品着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郑耀先的脸庞,仿佛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戴老板识人用人的眼光,确实独到。”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耀先,正是因为你能力出众,忠诚可靠,我这里有一件棘手之事,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你去办,我才放心。”

“请局长明示。”

“我们得到密报,”毛人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郑耀先面前,“市党部宣传科的干事李明浦,高度疑似共党分子。此人背景有些复杂,与cc系某位大佬拐着弯沾亲带故,动他,难免惹来非议。但此事关系重大,疑似利用宣传渠道传递非法信息。我需要一个既忠诚可靠,又懂得灵活处事的人去办。”

郑耀先打开卷宗,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记录着李明浦的简单履历和几条语焉不详的“嫌疑”。他立刻意识到,这极可能是一个陷阱!所谓“高度疑似”,证据不足;所谓“背景复杂”,意在考验他是否敢于得罪权贵,或者,更深一层,是测试他处理此类“自己人”时的真实态度和手段。毛人凤在观察,看他是否会因顾忌背景而手软,或是为了表忠而蛮干。

“局长的意思是?”郑耀先合上卷宗,抬眼看向毛人凤,目光沉稳。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毛人凤语气转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亲自带行动科的人去,‘请’他回来配合调查。若遇抵抗或确有实据,可相机行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卑职明白。”郑耀先站起身,接过那道无形的催命符,敬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离开毛人凤的办公室,郑耀先后背的军装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秋风吹过走廊,带来一阵寒意。毛人凤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细针,刺得他神经紧绷。这不是普通的任务,这是一场针对他忠诚的“测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回到行动处,并未立刻调兵遣将,而是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南京城区地图沉思。李明浦这个名字他毫无印象,绝非已知的同志。但毛人凤此举,真伪难辨。若李是无辜的,杀之,有违本心,更可能留下后患;若真是同志,更不能动手。但若抗命不遵,或处理不当,立刻就会坐实毛人凤的怀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郑耀先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尽,烫到手指他才蓦然回神。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已然有了计较。

他召来马奎,低声吩咐:“带几个机灵的兄弟,便装,去市党部附近盯着李明浦。掌握他下班后的行踪路线,特别是人少僻静之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只需监视。”

“是,处座!”

马奎领命而去。郑耀先则拿起电话,接通了侦防科:“是我。查一下李明浦最近半年的通讯记录,社会关系,尤其是有没有和已知的共党嫌疑人员有过接触,哪怕是最间接的。要快,我等着要。”

他必须给自己创造一个“查证”的过程,一个“顾全大局”的理由。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马奎回报,李明浦已下班,正独自前往一家位于城南的僻静茶馆。侦防科那边也送来了初步报告,李明浦社会关系看似简单,但侦听记录显示,其家中电话与一个曾被监控、但最终因证据不足放弃的“进步文化人”有过数次短暂通话。

郑耀先看着报告,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够了,这点“瑕疵”足够了。

他亲自带队,在李明浦离开茶馆,步行回家必经的一条昏暗小巷设下了埋伏。当李明浦夹着公文包,略显疲惫地走进巷口时,几名彪形大汉猛地从阴影中窜出,迅速将其制伏,堵嘴蒙头,塞进了停在巷尾的黑色轿车里。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车子并未开往看守所或保密局,而是径直驶向了城外一处废弃的仓库。

仓库内灯火通明,杂物堆积,弥漫着霉尘和铁锈的味道。李明浦被捆在椅子上,头套取下,露出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他看着眼前这位身着将军服、面色冷峻的郑耀先,浑身颤抖:“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郑耀先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对身旁的行动组长使了个眼色。组长会意,上前一步,按照预先的安排,厉声喝问:“李明浦!老实交代,你通共多久了?利用宣传岗位传递了多少消息?”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李明浦涕泪交加,“我对党国忠心耿耿,从未做过叛变之事!你们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行动组长按照剧本,上前粗暴地搜身,从他公文包里,“恰好”翻出了几张记载着敏感标语草稿的纸张,是郑耀先提前安排放进去的,以及一本被查禁的左翼文学刊物。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马奎厉声道。

李明浦面如死灰,只是喃喃喊着冤枉。

郑耀先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先生,你与可疑人员通话,私藏禁书,公文包内发现煽动性文稿。这些,你怎么解释?”

“那都是被人断章取义!是有人陷害!”李明浦急道。

郑耀先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是不是陷害,你心里清楚。就算这些证据不足以致你于死地,但你的嫌疑已经洗脱不掉。一旦上报,不仅你前程尽毁,还会连累你的家人,甚至你背后那位cc系的大佬。”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李明浦绝望的神情,才继续道:“我给你指条明路。立刻辞职,离开南京,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接触任何与宣传、文化相关的事务。今晚之事,我可当作从未发生。否则…”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威胁。

李明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我走!我马上走!多谢长官!多谢长官开恩!”

郑耀先示意手下给他松绑,扔给他一个小布袋:“这里面是路费和新的身份证明。今晚就走,走得越远越好。若让我知道你再踏足南京,或泄露今晚半个字…”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明浦千恩万谢,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仓库外的夜色中。

马奎有些不解:“处座,就这么放了他?毛局长那边…”

郑耀先转过身,面色凝重:“此人背景复杂,杀之,后患无穷,恐授人以柄,说我们行动处滥用职权,招惹是非,甚至引发与cc系的直接冲突。如今局势微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其驱逐,既消除了隐患,又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毛局长若问起,我自会解释。将所有证据封存,此事列为机密,不得外泄。”

“是!”马奎虽仍有疑惑,但不敢多问。

处理完手尾,郑耀先回到办公室时,已是深夜。他站在窗前,看着南京城的零星灯火,心中并无轻松之感。他知道,自己对毛人凤的命令打了折扣,这番“顾全大局、避免授人以柄”的解释,虽能暂时搪塞过去,但绝不可能完全消除毛人凤的疑心。

果然,第二天一早,毛人凤便召见了他。听完郑耀先关于“证据存疑、背景复杂、为避免树敌而采取驱逐策略”的汇报后,毛人凤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难辨。

“耀先啊,”良久,毛人凤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考虑得很周全,做事也愈发沉稳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能以大局为重,很好。”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下去吧,后续事宜,处理好。”

“谢局长体谅,卑职告退。”郑耀先敬礼,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

在他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毛人凤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眼中那抹温和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审视。他拿起内部电话,沉声道:“让沈处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郑耀先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肩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毛人凤最后那句“很好”,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这场信任危机远未结束,仅仅是拉开了序幕。他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而来自顶层的目光,正时刻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

与此同时,电讯处副处长办公室内,刘铭章刚刚破译出一份来自华中分局的紧急预警密电,内容让他瞳孔骤缩,“内部审查加剧,风向有变,警惕对‘风筝’之试探,暂缓横向联系,确保‘启明’安全。” 危机正在向郑耀先聚焦!他必须立刻想办法通知郑耀先,但在毛人凤已然起疑的敏感时刻,任何贸然接触都可能成为引爆危机的导火索。他目光扫过桌上苏晓晚刚刚送来的、看似寻常的电文签收单,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的一个特殊墨点痕迹上摩挲着,脑中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将这份致命警报传递给那个行走在刀尖上的战友。而他自己,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电讯处内部,那若有若无的监视目光。

危机,已如乌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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