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摩挲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郑耀先感觉它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炽热而危险。白若兰递出的这份“投名状”，分量之重，足以在保密局内部引发一场地震，甚至可能动摇更高层的权力格局。赵德明与郑介民的勾结、官邸刺杀案的幕后策划、与“外部朋友”的隐秘接触——条条罪状，直指核心。
然而，他不能轻举妄动。沈醉的态度暧昧不明，这份证据一旦交上去，是会成为他铲除异己的利刃，还是被他用来与郑介民交易的筹码？更重要的是，那个隐藏在“外部朋友”背后的“R.E.d.”计划，其真实目的和规模尚未完全显露。贸然引爆赵德明这颗雷，很可能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巨鳄潜入更深的水底。
他需要寻找一个契机，一个既能重创对手，又能搅浑水，便于自己和组织浑水摸鱼的契机。将笔记本和照片重新用油纸包好，藏于一个绝对隐秘的所在，郑耀先点燃一支烟，在缭绕的青色烟雾中梳理思路。白若兰冒险传递此物，其处境已如累卵。他必须尽快给她一个回应，至少，要让她知道，她递出的刀，有人接住了，并且会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如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与她接触？郑耀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从电讯处借来的“特殊频率抗干扰技术档案”上，心中有了计较。
次日，郑耀先以“内部审查需核查外部联络记录”为由，下令调阅近期所有处级以上人员核准的外出登记和外部电话记录备份。这份命令合情合理，沈醉予以批准。
记录送到后，郑耀先重点翻阅了秘书室涉及外部联络的部分，尤其是白若兰经手或相关的记录。他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位于鼓楼附近的“清风阁”茶馆。记录显示，白若兰在过去一个月内，以“为局座采购特定茶叶”为由，外出过三次，目的地都是这家茶馆，且每次停留时间不短。
“清风阁”……郑耀先记住了这个名字。这很可能就是白若兰预设的、相对安全的紧急联络点之一。
他不能亲自前往。他的目标太大。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不易引人注意的人。马奎的手臂伤势未愈，且作为他的核心行动队员，同样被多方盯着。郑耀先想到了一个人——行动处档案科一个叫老周的管理员，五十多岁，沉默寡言，背景干净，是局里的老人，但一直不得志，处于边缘位置。最重要的是，此人是马奎暗中考察后，确认背景相对简单、且对毛人凤系统并无太多好感的人选之一，之前已被郑耀先不动声色地纳入“利剑”小组的外围名单。
郑耀先找来个由头，将老周叫到办公室，交代了一件看似普通的公务，让他去市立图书馆查阅一份过期的市政规划图。在交代完公务后，郑耀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哦，对了，老周，听说鼓楼那边有家‘清风阁’茶馆，他们家的云雾茶不错，回来的时候，方便的话帮我带二两。”他将一张折好的钞票和一张写着“清风阁”三个字的便签，连同公务文件一起推了过去，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老周愣了一下，看了看郑耀先，又看了看那张便签和钞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收起，微微躬身：“明白了，郑处长，我一定带到。”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老周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买茶那么简单。
电讯处地下机房，刘铭章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
“彼岸花”计划的线索如幽灵般缠绕着他。他将那页从废弃笔记本上默记下来的内容，用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密码重新加密记录。必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这或许能揭开“R.E.d.”计划的技术源流，甚至找到其命门。
但“掌柜”李建君生死未卜，联络线断裂。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信鸽，空有重要的消息，却找不到投递的巢穴。
苏晓晚察觉到他日益沉重的焦虑。她不懂那些高深的密码和复杂的斗争，但她能感受到刘铭章身上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压力。她所能做的，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生活，将那碗熬得糯软的红枣粥，准时放在老地方，偶尔，会偷偷在他的办公桌上放一小盆绿色的、极易成活的仙人掌。
“副处长，它不用怎么照顾，有点阳光就能活。”当她看到刘铭章注意到那盆仙人掌时，小声解释道，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红晕。
刘铭章看着那株在满是精密仪器和冰冷数据的机房角落里，倔强生长着的绿色植物，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这份无声的关怀，是他在这黑暗深渊中，所能触摸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完成任务，不仅仅是为了使命，也为了……不辜负这些黑暗中微弱的光亮。
他决定冒险尝试激活一条沉睡已久的、极其危险的备用联络渠道——通过南京中央大学内一个特定的公共广告栏，使用特定的粉笔标记传递信号。这条渠道一旦启用，风险极高，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方向。
“清风阁”茶馆，雅间。
白若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看似落在窗外熙攘的街道上，实则心神不宁。她不知道郑耀先是否收到了她的信息，更不知道他是否会相信，又会作何反应。每一次等待，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貌不惊人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纸包。
“小姐，您要的二两云雾茶。”老周将纸包放在桌上，声音平和。
白若兰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老周。她不认识这个人，但“二两云雾茶”正是她与郑耀先约定的、确认身份的暗语之一！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接过纸包，指尖触碰到纸包底部一个硬硬的、很小的异物。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包收好，淡淡道：“有劳了。”
老周微微颔首，未发一言，转身离开了雅间，宛如一位完成跑腿任务的普通老人。
白若兰待他离去后，立刻借口前往洗手间，在隔间内迅速打开纸包。茶叶之下，藏着一枚小巧且无任何标记的金属纽扣。她仔细检查，发现纽扣背面刻有一道极细微的新划痕——这是郑耀先给她的回应，意示“信息收到，已知悉，等待时机”。
一股混杂着释然、希望与更深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郑耀先收到了！他并未起疑！但他选择暂时隐忍，这意味着局势比预想的更复杂，危险也更甚。
她将纽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逐渐被体温焐热。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与郑耀先，已然成为同舟共济的伙伴，生死相依。
郑耀先收到老周“茶已送到”的汇报，心中稍感安定。至少，与白若兰建立了初步的单向联络。接下来，便是如何利用手中证据，以及应对沈醉和赵德明日益明显的试探与逼迫。
沈醉再次召见他，这次在小会议室，仅他们二人。
“耀先，‘济世堂’那条线，查得如何？李建君有下落了吗？”沈醉直截了当，语气中带着审视。
“沈处长，李建君极为狡猾，目前尚无确切踪迹。不过，我们已排查其社会关系，发现他除了经营药铺，还与几家报馆和文化团体有若即若离的联系，正顺着这些线索深入调查。”郑耀先滴水不漏地汇报。
沈醉点了点头，似无意外，话锋一转：“赵德明那边呢？你之前提到的他与郑厅长之间的关联，查实了吗？”
郑耀先心中冷笑，明白沈醉既想动刀，又怕伤己。“正在核查中，涉及郑厅长，需更确凿的证据，不敢轻下结论。”他故意显得犹豫。
沈醉凝视他数秒，突然压低声音：“耀先，这里没外人。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毛局长遇刺，与郑介民有无关联？”
图穷匕见！沈醉终于忍不住，直接抛出这个最敏感的问题！他欲借郑耀先之口，确认自己的猜测，或让郑耀先承担猜测的风险。
郑耀先心中瞬间百转千回。他不能承认，那会立即将自己置于郑介民的敌对位置，在无十足把握和后续手段的情况下，此举等于自杀。但也不能完全否认，否则会失去沈醉的“信任”和利用价值。
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沈处长，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确实指向官邸内部管理存在漏洞，以及某些外部势力可能借机兴风作浪。至于是否与郑厅长有直接关联，尚缺决定性证据。但，”他话锋微转，“若有人为排除异己、攫取权力，与外部势力相互利用，甚至不惜损害团体利益，其心可诛，其行可鄙！这样的人，无论身居何位，皆为我辈公敌！”
他未点名，但立场鲜明。
沈醉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要的正是郑耀先的态度和这把能指哪打哪的刀。“说得好！耀先，你放手去查！无论涉及何人，只要有真凭实据，我为你做主！保密局，不能再让这些蛀虫侵蚀了！”
郑耀先肃然应命。他深知，沈醉此举既是赋予“尚方宝剑”，也是下达催命符。他必须在有限的自由和巨大的风险中，觅得生路。
与此同时，赵德明也收到心腹密报：郑耀先的人正在暗中调查“清风阁”茶馆，并与档案科一位不起眼的老管理员有过接触。
赵德明脸色骤然阴沉。郑耀先果然未闲！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去查！彻底查清那个老周和‘清风阁’的底细！”赵德明狠声吩咐，“另外，给刘铭章那边再加把火！我看他能撑多久！”
投石问路，已激起层层涟漪。更多暗箭已在弦上，瞄准各自目标。棋盘之上，杀机四伏，下一步，便是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