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孙村街道的日租板房里，光线永远是昏沉的。陈立冬躺在床上，浑身像灌了铅，连转动眼球都觉得费力。卖血后流失的 600cc 血液，像抽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气，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虚弱感。胳膊上的针眼肿成了青紫色，按一下就疼得钻心，那片淤青像枚烧红的印章，烙在皮肤上，也烙在他脑子里 —— 提醒着他昨天在党家镇废品站后铁皮房里，像牲口一样被抽走生命的屈辱。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期间醒过几次，每次都被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按回床上。板房的铁皮顶被风吹得 “哐当” 响，像在敲他的脑壳；窗外飘进来的垃圾臭味混着霉味，闻得人胃里翻搅。枕边的 1200 块钱，他摸了好几次，指尖能感受到钞票上的油污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他用生命换来的 “救命钱”，却连高利贷的零头都不够。
傍晚六点，天彻底黑了。他终于攒够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双脚刚落地就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眼下挂着青黑色的眼袋，嘴唇干裂得能看到血丝，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像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脸，冰凉的水让他打了个哆嗦，却没让他清醒半分 —— 大脑里还是一团混沌的绝望。
胃里空得发疼，他翻遍了行李袋，只找到半包过期的泡面。烧开水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个皱巴巴的软皮本上 —— 那是他的债务清单，封皮已经磨得掉了色，里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日期。
一个多月前，第一次接到 “速银钱包” 的催收电话后，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开始记录每一笔欠款。最初的几页，字迹还算工整，用蓝色笔写本金，红色笔标利息，还画了表格，试图用 “项目管理” 的思维规划还款 —— 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努力赚钱，总有还清的一天。可越往后，字迹越潦草，涂抹的痕迹越多，红色笔的印记也越来越深，像血一样渗在纸页上。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翻开本子：
10 月 15 日，“秒速贷”，本金 ，砍头息 9000，实际到账 ，7 天还 （已还，用信用卡套现 + 新网贷）
10 月 20 日，“钱宝宝”，本金 8000，砍头息 2400，实际到账 5600，7 天还 8000（逾期 3 天，罚息 2400）
10 月 25 日，信用卡套现，额度 ，手续费 500，实际到账 9500（未还，最低还款 1000，逾期 15 天，罚息 150）
11 月 5 日，李哥高利贷，本金 5000，砍头息 1500，实际到账 3500，30 天还 5000（未还，12 月 5 日到期）
11 月 5 日，李哥高利贷（二次），本金 3000，砍头息 900，实际到账 2100，30 天还 3000（未还，12 月 5 日到期）
11 月 27 日，卖血（刘哥），Ab 型 600cc，得 1200 元（已用于秀娟手术费定金）
还有那些没记全的 “714 高炮”，有的借了 5000，实际到账 3500，7 天后要还 5000，还不上就 “续期”，每次续期又要交 1500 手续费；有的平台倒闭了，却被第三方催收接手，利息越滚越高。这些零散的欠款像吸血虫，早就把他缠得喘不过气。
“不行…… 得算清楚……” 他喃喃自语，一种偏执的冲动涌上心头。他要把所有债务都列出来，用 Excel 表格，让那些数字可视化 —— 仿佛只要把它们放进理性的框架里，就能找到一丝解决的办法。
他打开那台 2015 年的旧笔记本电脑，开机用了 5 分钟，风扇 “嗡嗡” 响得像要爆炸。屏幕上满是划痕，右下角还裂了道缝。他点开 Excel，新建了一个工作簿，命名为 “债务清算（最终版）”——“最终版” 三个字，他打了三遍才打对，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设置了表头，用宋体 12 号字，一笔一划地输入：
债权人
借款日期
本金（元）
实际到账（元）
约定利率
还款期限
已还金额（元）
剩余本金（元）
剩余利息（元）
总计待还（元）
最后期限
抵押 \/ 威胁方式
备注
秒速贷
2024-10-15
周息 42.8%
2024-10-22
0
0
0
2024-10-22
爆通讯录、p 遗像
已还（信用卡 + 网贷）
钱宝宝
2024-10-20
8000
5600
周息 42.8%
2024-10-27
0
8000
2400
2024-10-27
威胁上门、联系单位
逾期 30 天
易花花
2024-10-22
5000
3500
周息 42.8%
2024-10-29
0
5000
1500
6500
2024-10-29
伪造法院传票
逾期 28 天
信用卡
2024-10-25
9500
日息 0.05%
2024-11-25
0
1500
2024-11-25
影响征信、上门催收
逾期 15 天
李哥（高利贷）
2024-11-05
5000
3500
月息 42.8%
2024-12-05
0
5000
2140
7140
2024-12-05
威胁人身安全、上门
未逾期（剩 8 天）
李哥（高利贷）
2024-11-05
3000
2100
月息 42.8%
2024-12-05
0
3000
1284
4284
2024-12-05
威胁人身安全、上门
未逾期（剩 8 天）
速贷通
2024-11-10
6000
3900
周息 53.8%
2024-11-17
0
6000
3228
9228
2024-11-17
爆通讯录、p 淫秽图
逾期 23 天
应急宝
2024-11-10
8000
5200
周息 53.8%
2024-11-17
0
8000
4304
2024-11-17
爆通讯录、p 淫秽图
逾期 23 天
其他 714 高炮（3 家）
2024-10-28 至 11-08
周息 42.8%
2024-11-04 至 11-15
0
6420
2024-11-04 至 11-15
爆通讯录、威胁家人
逾期 15-27 天
输入到一半，他的手开始抖。那些数字像活过来的虫子，在屏幕上爬，钻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生疼。他设置了利息计算公式：=IF (todAY ＞[@还款期限],([@剩余本金]*[@约定利率]*INt ((todAY -[@还款期限])\/7))+[@剩余本金],[@剩余本金])—— 当公式生效的瞬间，“总计待还” 列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
、6500、…… 数字像滚雪球一样增长，很快，表格最下方的求和单元格跳出一个红色数字：￥127,683.49。
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三块四毛九分。
陈立冬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盯着那个数字，眼睛瞪得通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 怎么会这么多？他以为最多也就七八万，可利滚利的威力，比他想象中恐怖百倍。这数字像座山，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咳嗽都不敢用力。
他想起母亲在双水村种一亩地，一年到头也就赚五千块；想起秀娟在济南经开区恒信纺织厂，每天工作 12 小时，一个月才挣 3500 块；想起自己在酒吧陪笑、在工地扛钢筋、在电子厂拧螺丝，拼死拼活一个月也才赚 6000 块 —— 十二万，需要他不吃不喝干两年，需要母亲种二十多亩地，需要秀娟干三年多！
“滴滴滴 ——” 手机突然响了，尖锐的短信提示音吓得他浑身一颤。他像触电一样抓起手机，心脏狂跳 —— 是催收短信。
发件人是陌生号码，内容像淬了毒的刀：“陈立冬！别他妈装死！12 万多的债，你想赖到什么时候？给你最后 24 小时，要么凑钱，要么等着我们去济南经开区恒信纺织厂找你老婆！流水线三组的王秀娟，对吧？我们已经摸清她的作息了，别逼我们对女人动手！”
“秀娟……” 陈立冬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手机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屏幕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们找到秀娟了！他们知道她在哪个厂、哪个班组！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他仿佛看到催收的人堵在纺织厂门口，扯着横幅骂秀娟 “老赖家属”；看到秀娟被工友指指点点，低着头哭；看到她失去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秀娟已经承受了太多，怀孕、手术，现在还要因为他的债务被威胁，他不能让她再受伤害！
“钱…… 我要凑钱……”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因为虚弱，又踉跄了一下。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像头被困的野兽，寻找任何能换钱的东西 —— 那辆二手保时捷？手续不全，卖不掉；那块卡地亚蓝气球？早就被他当了，换了 3000 块，还了 “钱宝宝” 的部分利息；还有什么？他的身体？卖血已经伤了元气，再卖……
他猛地坐回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乱敲。搜索引擎的输入框里，他迟疑了很久，最后，一个黑暗的词被他敲了进去：“济南 人体器官 买卖”。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板房里的灯光昏黄，映着他苍白的脸和屏幕上红色的数字。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三块四毛九分，像个狰狞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可他没有选择 —— 一边是债务的深渊，一边是秀娟的安全，他只能朝着更黑暗的地方走，哪怕前方是地狱。
电脑屏幕上，搜索结果慢慢加载出来，那些灰色的链接像通往地狱的门。陈立冬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眼神里最后一点人性的光亮，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