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涧的水面像块冻住的猪油,连飘着的浮萍都不动弹了。
水下有个黑影子慢慢挪,脊背溜滑滑的,像浸了油的老磨盘,在浑水里时隐时现。
它一动,水流就沉得慌,不似鱼儿游得轻快,倒像塘底埋了多少年的老树根要冒头。
水波一圈圈撞过来,打在妇女们泡在水里的腿上,凉丝丝还发黏,顺着裤脚往骨头缝里钻。
“水怪!”这念头跟根冰锥似的,“咚”地扎进昊文兰心里头。
她打小就听老辈人嚼舌根,说东涧深处有“水猴子”,专拖洗澡的娃、洗衣的媳妇。
这会儿脚底的寒意直往头顶窜,浑身汗毛都竖得跟麦芒似的。
这些天饿肚子、干重活,身子早虚透了,这会儿恐惧跟潮水似的把疲惫都盖了。
只剩心口“咚咚”狂跳,跟敲鼓似的,混着水流声、旁边人的喘气声,裹得她连气都喘不匀。
她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脊背,脑子里不受控地冒传说——那东西专挑人软的时候下手!
额角的汗往下淌,混着脸上的泥水黏在鬓角,结成小泥粒,她却半点没察觉。
腿像被水草缠住了,挪都挪不动。
正要张嘴喊“快跑”,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的,连耳边的水声都远了。
最后那点意识里,只记得冰冷的泥水漫过嘴,还有远处有人喊她名字,尖得像刀子。
“文兰姐——!”是于泽英的声音,划破了水荡的静。
这下东涧彻底乱了。
离得最近的李婶鞋都没顾上脱,扑通就扎进水里,浑浊的泥水一下子漫到胸口。
她胳膊在水里乱摸,指尖碰着水草就心慌,摸着碎石子更急——文兰要是被石头卡着可咋整?
“快搭把手!别让水裹走了!”李婶嗓子都哑了,带着哭腔。
旁边的王婶、张嫂也不管裤脚湿没湿,跟着往深水区蹚。
“在这儿!我摸着她胳膊了!”
李婶突然喊,手指死死扣住昊文兰的袖子,指甲都掐进布缝里。
其他妇女赶紧围过来,七八双手往水里伸,有的抓胳膊,有的托腰,泥水溅得满脸都是,没人顾得上擦。
正乱着,那“水怪”倒漂了过来——哪是什么水怪,是头溺死好些天的老水牛!
尸体泡得胀鼓鼓的,黑毛掉了一大片,露出底下发白的皮,还有几处烂了的地方。
一双眼睛半睁着,灰蒙蒙的,看着怪揪心。
风一吹,隐约有股腐味儿飘过来,有人忍不住捂了捂鼻子,又赶紧放下手——救人要紧。
“原来是头死牛!”
张嫂松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后怕。
“可把咱吓得魂都飞了!”
大伙七手八脚把昊文兰抬到岸边,找了块草多的干地放下。
王婶急忙解开她领口的扣子,大拇指使劲掐着人中,嘴里念叨:
“文兰,醒醒!可别睡啊!”
张嫂跪在旁边,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轻轻拍她的脸:
“文兰妹子,听见没?咱还等着跟你一起洗衣呢!”阳光从树梢漏下来,照在昊文兰煞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没点血色,看得人心揪。
这边东涧忙着救人,屋后荒坡上,姬忠楜正盯着满是荆棘的地发愣。
坡上的草长得比人高,荆棘枝子横七竖八的,风一吹就“哗啦”响,跟哭似的。
“忠楜啊,”虞玉兰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她拄着根木棍,慢慢挪过来,枯瘦的手指指着荒地。
“你瞅这地,荒了这些年,可地气没跑。
咱庄稼人,只要肯下力气刨,总能刨出点吃食。”
姬忠楜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手里搓。
干硬的土块硌得手心疼,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指缝里往下掉的土渣子——土是黄的,还掺着小石子,连草须都干得脆了。
“娘,”他声音沉得很,“这地太瘦了,怕是种啥都长不起来……”
“地瘦咱不怕,就怕人犯懒!”
虞玉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带着股子倔劲儿,
“你忘了你爹当年咋在石缝里抠出南瓜秧的?
那会儿比这还难,他天天蹲那儿刨土,最后不也结了俩大南瓜?
咱庄稼人,就得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头!”
姬忠楜没说话,攥着土的手紧了紧。
爹的样子在脑子里冒出来——那会儿爹也是蹲在坡上,手里拿着小铲子,一点一点刨石缝里的土,汗珠子滴在土里,砸出小坑。
他忽然站起身,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抓起旁边的铁锹。
铁锹头碰着硬土,“哐当”一声响,只铲起来薄薄一层土。
他没停,脚使劲往下踩,再一撬,总算多铲了点土。
汗很快把粗布衫浸湿了,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
他一锹接一锹,动作慢却稳,偶尔遇到硬土块,就用铁锹背轻轻敲,跟跟土地商量似的:
“别这么硬,咱好好种,给咱口饭吃。”
王太原扛着铁锹过来时,就看见姬忠楜光着上身。
古铜色的脊背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滴在土里,一下子就没了。
他没说话,把铁锹往地上一戳,喘了口气:
“我瞅着你干,手也痒了,咱俩搭个伴。”
说着就选了块离姬忠楜不远的地,弯腰铲起土来。
俩男人埋头干活的样子,像给了旁人勇气。
没一会儿,于泽英带着几个妇女也来了。
于泽英没铁锹,就蹲在地上,用手拔荆棘。
荆棘刺扎进指尖,血珠渗出来,她往衣襟上蹭了蹭,笑着说:
“这点疼算啥,等将来种上麦子,嚼着白面馍,早忘了疼了。”
旁边的小媳妇也跟着笑,手里的活没停:
“英妹子说得对,咱多干点,冬天就不用饿肚子了。”
“忠楜哥,”于泽英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汗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手背上。“文兰姐那边……你甭担心,她的身子骨虽然不太骨结实,但有王婶她们看着,肯定没事。
她比咱谁都盼着好好过日子呢。”
姬忠楜铲土的动作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没回头,声音轻却稳:
“我知道。”
手里的铁锹又往下踩了踩,力道比刚才还大。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的娃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头发乱得像鸡窝,边跑边喊:
“忠楜叔!文兰婶醒了!王婶说她能坐起来了!”
这话一出口,大伙都停了手里的活,脸上一下子有了笑。
姬忠楜直起腰,往东边望——东涧那边看不见,只能看见远处的树梢在晃。
他没说话,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点,再弯腰时,动作更有力了。
太阳慢慢往西边挪,金晃晃的光洒在荒坡上,把新开垦的土地照得暖融融的。
姬忠楜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捶了捶腰杆。
眼前的地不算大,也就两丈来宽,土块还没敲碎,但总算露出了褐色的土,不像刚才那样全是草和荆棘。
他蹲下来,摸了摸土里的潮气,眼里第一次有了光——这是个好开始。
远处的东涧静了下来,妇女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王婶扶着昊文兰,她脸色还有点白,却扯着嘴角笑:
“让大伙操心了,明儿我还来洗衣,顺便给你们送点水。”
张嫂在旁边接话:
“你可别逞能,先好好歇两天,水的事有我们呢!”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步步走得慢,却稳。
姬忠楜望着她们的背影,又低头瞅了瞅脚下的地,把铁锹扛到肩上。
风里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不是荆棘的刺味儿,倒像是将来麦子成熟的香。
他知道,这日子就跟这荒地似的,只要肯刨、肯等,总能盼到冒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