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不稳定的云气阶梯,踏入那片悬浮于九天之外、时间仿佛凝固的天界碎片,入目皆是壮丽与寂寥交织的奇景。
断裂的玉宇琼楼,干涸的星河,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突如其来的陨落。
我以心渊鉴记录着所见,和光剪偶尔划过虚空,剪取一丝逸散的、纯净却破碎的法则气息,存入特制的玉瓶中。
在这片废墟中徘徊良久,正当我准备沿云阶返回时,目光却被远处一片极不协调的景象吸引了。
那是一片本应绚烂夺目的晚霞。
但它此刻却显得…异常灰暗。
并非乌云遮蔽,也非夜幕将至的自然渐变,而是一种从内而外透出的、了无生气的灰败。
色彩沉闷得像被水洗过无数次的旧绸缎,红不红,紫不紫,金不金,胡乱地涂抹在天幕边缘,敷衍了事,甚至边缘处还出现了不自然的断裂和焦糊般的卷曲,仿佛编织它的双手已然无力,连维持最基本的形态都显得勉强。
在这片灰暗晚霞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坐在一架巨大、古老、却布满细微裂痕的云锦织机前,手握梭子,动作机械而麻木地来回牵引。
每一次穿梭,都带起一丝微弱的、本该是流光溢彩的丝线,但那些丝线一离开梭子,便迅速失去光泽,融入那片灰扑扑的霞光中,如同滴入浊水的墨点,非但不能增色,反而更添沉郁。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心灰意冷,那并非身体的劳累,而是源自神魂深处的倦怠,仿佛亿万次重复同一件事,却看不到任何意义后的彻底麻木。
还有一种……淡淡的悲悯与无奈,如同一个被迫日复一日观看悲剧上演,却无法插手、只能默默记录的旁观者。
我悄然靠近。织机发出的声音干涩刺耳,毫无韵律可言。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但连抬头看一眼的兴致都欠缺,只是麻木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飘忽得如同即将散去的云气:“…又是哪个迷路的小仙…还是来看笑话的?看吧…反正…也就这样了…”
“此处是执念当铺途径之地。”我平静开口,“见你霞光有异,特来一问。”
“执念当铺?”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梭子悬在半空,一丝灰败的霞光丝线无力地垂落,“…收执念?呵…我倒是有一肚子的…倦怠…你们收吗?”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其清丽却毫无血色的面容,眉眼间蕴着化不开的哀愁与疲惫,眼神空洞,仿佛看尽了世间所有色彩,以至于自身也变得灰白。
“我是织霞女…”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负责编织每一天的晚霞…做了多久?记不清了…也许从这片碎片诞生就在做吧…”
她放下梭子,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霞光,眼中没有骄傲,只有厌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同样的云,引着同样的光,织着同样的图案…有什么意义?给谁看?”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更可笑的是…从这高处…我能隐约看到人间…看到他们的悲欢离合…看到战争,瘟疫,离别,苦难…看到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我织出最温暖的霞光,照不亮战火中孩童的恐惧!我织出最绚烂的云锦,抚不平生离死别带来的伤痛!我织出的一切…下面的人…他们或许会惊叹一瞬,然后继续陷入他们的痛苦和挣扎!我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猛地抓住自己胸口的云裳,那里仿佛堵着万钧巨石:“我厌倦了!厌倦了这无休止的重复!厌倦了这徒劳无功的‘美’!厌倦了只能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我的心…早就灰了…怎么还能织出鲜亮的霞光?”
她典当的,是这亿万年积压的“倦怠”与“无力感”。她所求的,或许只是一个…“停止”,或者一个“改变”的理由。
我看着她,心渊鉴微微波动,映照出她神魂中那沉重如山的疲惫与善意被现实反复磨砺后的绝望。
“霞光的存在,并非为了解决世间的苦厄。”我缓缓开口,“正如露珠折射朝阳,并非为了照亮整片森林。它存在,美本身,就是意义。它为疲惫的行人提供一瞬的慰藉,为相爱的恋人勾勒一刻的浪漫,为迷途的孩子指引归家的方向…你看到的苦难是真实,但你忽略的微小感动,亦是真实。”
织霞女怔怔地听着,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澜。
“你的倦怠,源于将过重的责任揽于自身,又因无法改变而陷入自责。”我继续道,“典当掉这份‘过度共情’与‘自我苛责’吧。换取…一份‘平常心’。看见苦难,但仍愿织就美好,不为改变所有,只为点亮一瞬。如此,足矣。”
织霞女沉默良久,泪水无声滑落,那泪水竟带着一丝极淡的霞光色彩。
她最终点了点头。
我取出心渊鉴,鉴面光华流转,温柔地笼罩住她。一丝丝沉重如铅的灰暗气息,从她神魂中被缓缓抽出,那是在漫长岁月中积累的过度共情带来的沉重负担和对自身无能的苛责。这些灰暗气息被引入鉴中,暂时封存。
织霞女周身那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渐渐消散,虽然依旧忧伤,但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与灵动。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握起梭子。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机械,带上了一丝久违的专注与…试探性的温柔。
梭子牵引着光丝,融入天幕。
一抹温暖而璀璨的金红色,如同破开阴云的第一缕朝阳,猛地在那片灰败的霞光中绽放开来!紧接着是梦幻的紫,清澈的粉,活泼的橙…色彩层层渲染,瞬息万变,却又和谐无比,最终织就出一片绚烂至极、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盛大晚霞,照亮了整片天界碎片,甚至透过云层,洒向下方的尘世。
织霞女望着自己亲手织就的奇迹,脸上露出了亿万年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泪意的笑容。那笑容虽浅,却如同霞光本身,温暖而耀眼。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重新有了力量,“我好像…忘了它原本的样子…”
我点点头,收回心渊鉴。那里面多了一缕沉重却不再绝望的灰色云气。
离开时,回望那片璀璨霞光,以及霞光中那个重新投入工作的纤细身影,我知道,今夜的人间,将会看到一场百年难遇的绝美日落。
而执念当铺里,则多了一份关于“如何与无力感共存”的、来自九天之上的特殊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