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缕疲惫的梦中意识,当铺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都市深夜的倦怠感。
我摩挲着指尖,那梦中人留下的虚无缥缈的疲惫感尚未完全散去,门轴却又是一响。
这次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久未上油的老旧物件在呻吟。
我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的,是一位……“角儿”。
他穿着一身极其破旧、却依旧能看出昔日辉煌的行头——大红的蟒袍,金线绣的云纹早已黯淡脱落,袖口裙摆磨损得厉害,沾着陈年的油彩和灰尘。
脸上勾着半面残妆,腮红浓艳,眼线飞挑,但另一边脸却素着,露出底下苍白憔悴的皮肤。
他身形高瘦,背却微微佝偻着,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舞台压弯了脊梁的疲惫。
他周身没有阴森的鬼气,也没有精怪的妖氛,反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陈年脂粉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老戏园子”味儿,还有一股……深入骨髓的落寞与不甘。
他走进来,步子迈的是台步,虚浮不稳,仿佛脚下的不是当铺的青砖,而是吱呀作响的旧戏台木板。
“掌柜的……”他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唱坏了嗓子,却依旧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程式化的腔调,“咱家……典当件行头。”
他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
那是一件旦角的水袖白衣,料子是极好的软缎,但如今已泛黄发脆,上面用银线绣着折枝梅花,绣工精致非凡。
可惜银线大多发黑,衣襟处还有一块洗不掉的、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或是泼洒的胭脂。
他将那旧衣放在柜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
“典当何物?所求为何?”我问,目光落在那件明显有着故事的戏服上。
我能感觉到,这衣服上凝聚着极其强烈的情感,不是怨毒,而是另一种执念。
老戏子那画着半面妆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那笑容在他残妆和素面交织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心酸。
“典当这件‘梅魂衣’。”他轻抚着衣服上发黑的银线梅花,手指微微颤抖,“它是咱家的师父,师祖……一代代传下来的宝贝。唱《贵妃醉酒》,唱《洛神》……但凡悲情绝艳的角儿,都得靠它提气……它染过名角儿的汗,沾过满堂彩的碰头好儿……有灵性着呢……”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陷入回忆:“可如今……没人听戏了。园子拆了,改……改成了什么卡拉oK……徒弟们都跑去唱那什么……流行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和不屑,随即又被巨大的失落淹没。
“咱家……咱家不服老,不服输!去年……去年那边搞什么‘传统文化周’,请咱家去……去压轴……”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残妆的那一半肌肉抽搐着,“可台下坐的,都是看热闹的,拍照的,根本没几个真听戏的!咱家拼了老命唱,甩袖,翻身……就想着……想着不能给祖师爷丢人,得让这老祖宗的东西再亮一回相!”
“结果……结果一个鹞子翻身……”他猛地顿住,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沙哑的嗓子像是破风箱,“……栽台下了……这腰……这嗓子……就彻底……彻底不行了!”
他眼中滚下泪来,冲花了那半面残妆,留下浑浊的痕迹。
“咱家完了……可这行头……这‘梅魂衣’不能跟着咱家一起埋进土里啊!”他死死攥着那件白衣,指节发白,“它还得上台!它还得有角儿穿它!它得接着唱!咱家典当它!求掌柜的……给它……给它找个好去处!找个能真正懂它、穿它、把它唱响的好角儿!让它……让它别绝了!”
他所求的,竟不是为自己治伤,也不是延寿,而是为这件承载了他一生、乃至数代伶人执念的戏衣,找一个传承。
那件“梅魂衣”静静躺在柜台上,仿佛有无声的悲歌从那些发黑的银线梅花中渗出,萦绕不散。
我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不甘——对艺术凋零的不甘,对知音难觅的不甘,对自身技艺无法传承的不甘。
这不是个人的怨念,而是一个时代车轮下,某种古老美好行将湮灭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我看着老戏子那双混合着绝望与最后希冀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件灵气将散未散、执着等待着下一个能让它绽放光彩的“梅魂衣”。
沉默良久。
我缓缓开口:“它的灵性,已与你,与你们那一脉的运势深深绑定。强行剥离,寻找新主,恐灵性尽失,沦为凡物。”
老戏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子晃了晃。
“但是,”我话音一转,指尖轻轻拂过那件戏衣,一丝极细微的和光剪气息渡了过去,暂时稳住了它即将溃散的灵性,“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我无法为你寻到下一个‘名角儿’。”我看着他,“但我可以,‘借’你三年。”
老戏子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典当你余生所有的‘戏瘾’与‘登台之念’。”我平静地陈述,“换取这‘梅魂衣’最后三分灵性,凝聚于你身。这三年,你口不能唱,身不能舞,但你可将你一生所学,你师门所有精粹,尽数倾囊相授。寻一真心喜爱此道、有缘有分的苗子,将衣钵,将这份‘念’,传下去。”
“三年后,灵性散尽,你与它,皆得安宁。至少,不绝于你手。”
老戏子呆呆地站着,残妆泪痕交错,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属于老艺人的丹田气似乎回来了些许。
他对着我,对着那件戏衣,深深一揖到底,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戏礼。
“谢……掌柜成全!”
他最终没有带走那件“梅魂衣”,而是将它留在了当铺,作为典当的“信物”。
自己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虽然依旧苍老落魄,眼中却有了光,一步步走出当铺,去寻觅那个或许存在的传人。
我将那件“梅魂衣”小心地收入一个樟木匣子,放在多宝阁上。
那匣子里,仿佛锁住了一台无声的、再无重开日的悲欢大戏。
当铺里,似乎隐隐约约,响起了一声遥远而苍凉的……叫好声。
窗外,不知哪家店铺的音响,正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
今夜,当铺又收下了一份关于“传承”的、沉重而无奈的执念。